第三章 在学校的生活(中)
十七岁,我到上海。从此我与英文的关系永不断绝,而与我所有的中文基础便告无缘了。照现在看起来,当时我的中文基础其实也是浮泛不深的。实际上,我的中学教育是白费光阴。我所有的些许经书知识乃早年由父亲庭训而得。当投入圣约翰时,我对于苏东坡的文学已感到真的兴趣,而且正在读司马迁的《史记》,一旦便要完全停止了(这半是那大学之过,半亦是我自己之过)。我虚耗了在学校的光阴,即如大多数青年一般,这一点我只能埋怨那时和现在的教育制度。天知道我对于知识真如饥者求食一般的,然而现代的学校制度是基于两种臆断:一是以为学生对于各门功课是毫无兴味的;次则是以为学生不能自求知识。因此课程之编排是贬低程度,专为着那些对于功课毫无兴味的学生而设。除此两弊之外,更有极端费时无益之学制,即是要学生背书和给予积分(强要学生默记事实和番号,此皆是为便于教员发问而设的)。这都是分班的教育制度之结果,因而有非自然的考试和积分用做量度知识的工具,而教员个人对于各个学生在心灵进步各时期之个性的需要,与乎各个人之真正所得,遂完全忽略了。我自知对于自然科学和地形学是兴味最浓的;我可以不需教员之指导而自行细读一本十万字的地理书,然而在学校里每星期只需读一页半,而费了全年工夫才读完一本不到三万字的地理教科书。其余各门功课,都是如此。此外,强迫上课之暗示,或对教员负责读书之暗示,皆极为我所厌恶的,因而凡教员所要我读的书我俱不喜欢。直至今日,我绝不肯因尽责之故而读一本书或一个人的著作,无论其在文学史上有如何价值。我们学生都觉得应该读书至最少限度,仅求积分及格便足。按我的天资,我一向不需虑及积分及格问题,我自入学校以来积分从未低过及格的。结果,我便比别的学生工作反做少了;我吃饭睡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而由一级升高一级,都常是名列前茅。我努力求学的推动力只有由我父亲寄给我的示函而得到,因为他常常以为我所写的家信是极可羞的。我在学校得到很高的积分或升到很高的一级,对于他并无意义,他是对的。如果当时有一图书馆,充满好书,任我独自与天下文豪结神交,我当得特殊的鼓舞。不幸在中学时,没有图书馆设备,而厦门这一所教会学校与其他非教会学校大异之点,就是我们教会学校学生不看中文报纸,或其他一切报纸。
我在中学以第二名毕业,在圣约翰亦然。毕业第二名似是我一生学校教育中的气运,我也曾分析其因果如下:大概在各学校中都有一个傻小子,如我一样聪颖,或稍逊一筹的,然而比我相信积分,而且能认真攻读课堂内的功课而为我所不能的。我相信如果我肯在功课上努力一点,便不难得到冠军,不过我不干。第一,我向来对于课程不大认真。其次,凡做什么事我一生都不愿居第一的。这也许是由于我血液里含有道教徒元素。结果,无论在家或在校,每当考试前的一星期,其他学生正在“三更灯火五更鸡”中用苦功之时,我却逍遥游荡,到苏州河边捉鳝鱼,而且搅风搅雨引诱别的好友一同去钓鱼。那时我真是不识得知识的魅力和求学的妙处,有如今日引吾入胜,使我深入穷知探奥之途,迷而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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