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牡丹亭【汤显祖】

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传杜太守事者，仿佛晋武都守李仲文、广州守冯孝将儿女事。予稍为更而演之。至于杜守收拷柳生，亦如汉睢阳王收拷谈生也。嗟夫！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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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这段唱词随风飘出梨香院时，林黛玉正扛着花锄，葬花归来。小戏子们的歌声零零落落吹进她耳朵里，听得林黛玉十分惊诧，这位在诗书里长大的小姐，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戏词儿里也有好文章。她停下脚步，仔细留心，又听到“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忽然间，这八个字仿佛撞进了她的心里——纵你有如花的容貌，抵不住似水的流年。林黛玉站立不住，一扭身坐在山石上，将这八个字细细揣摩，不由得落下泪来。

林黛玉听到的唱词，便是昆曲《牡丹亭》里的名句。她被这句突如其来的唱词惊动心肠，正如同戏中的杜丽娘被不期而遇的春天惊动了心肠一样，这一对多情的女孩子，一个在戏里，一个在戏外，却共享了同样的惊艳。冥冥之中，她们的命运也变得惊人的类似，杜丽娘伤春而亡，林黛玉泪尽而逝，她们在如花的年纪死去，归根到底，都为一个情字。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死者可以生，生者可以死。”

这是作者汤显祖在《牡丹亭》序言里的总结，他说：“人心里有一种深情，不知从何而来，却能令活人为之赴死，死者为之重生。” 

在汤显祖笔下，连死亡也不是爱情的终点，穿过幽冥，杜丽娘反而获得了自由，一心追着一个人去，把一个梦中的情人，奇迹般地扭转为现世的因缘。可以说，这是一本写给成年人的盛大童话。像所有童话一样，故事的开头格外简单，只是一个逃学的十八岁少女，带着自己的小丫鬟去后园游春。

（独白）杜丽娘：我长到一十八岁，竟不知道自家后花园有这般春色！春香，你看那牡丹亭边各样花都开了，且喜天气晴朗，如此春光，一年顶多也就十日，怎么我爹爹、妈妈从不提起，就任由园子荒废在这里？亭台倒了，也不修整，花径青苔，也不打扫，天啊，好一片姹紫嫣红，竟然全付与了断井颓垣！罢了，春香，回去吧。这春光白白辜负，再看下去，徒增我的伤心。

在《牡丹亭》的故事里，南安太守的女儿杜丽娘从私塾里逃出来，乘着大好春光，带着丫鬟春香去花园里游玩。留下大惑不解的私塾师父，宣称道：“你师父活了六十岁，从来不晓得游什么园，伤什么春！”

差一点，杜丽娘就要被教育成和私塾师父一样的人了。十八年来，她恪守着父母的教训，心无旁骛地做闺秀，从未留意过后花园的春天，也从未留意过自己的青春。但是这次短暂的游赏，让一切都不同了，春天撞入了她的眼睛里，打开了她的心。

十八岁的杜丽娘伫立在断井颓垣之中，看见花朵从每一个荒废的角落生长出来，令人如痴如醉。然而，除了她这一位不期而然的闯入者，没有任何人来欣赏。春天在这片园林里荒废了十八年。突然，杜丽娘发现，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她的青春也在礼教森严的闺阁里荒废了十八年。

杜丽娘全然没了玩赏的心思，她仓皇回到家里，闷闷不乐地倒头就睡。谁知道，她的梦境中却多出了一位不期而然的闯入者。恍惚又是后花园里，牡丹亭畔，书生柳梦梅穿过断井颓垣而来，对她笑道：“姐姐，咱一片闲情，爱煞你哩！”

柳梦梅的唱词，第一句便击中了杜丽娘的心底。她暗想这书生素昧平生，为何到此？一问尚未出口，柳梦梅已经作答：“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他说，便是为了你如花美貌，却白白浪费在似水流年中。便是为了你孤孤单单，在闺中自怜自艾，在花园处处寻遍，却寻不到那一个欣赏你的人。所以，我来了。我便是那一个人。

这就是《牡丹亭》中最负盛名的两折戏：《游园》和《惊梦》。这场梦不仅惊到了杜丽娘，也同样令四百年后的我们惊叹它的先锋性——柳梦梅是一个杜丽娘从未见过的人，更直白地说，他就是杜丽娘幻想出来的人，与自己幻想的人相遇、相爱，甚至实实在在地发生了肉体关系。是否就意味着和自己相遇、相爱、相云雨呢？

就算在四百年后的今天，当恋人们挽手出入，声称彼此相爱时，他们究竟是爱上了对方，还是爱上了自己在对方身上的投影？汤显祖笔下的十八岁少女没有时间思考这个问题，她将思索丢给观众，一转身，飞蛾扑火般地投入爱情。可这爱情短到只有一场梦的时间，杜丽娘一梦醒来，身边已经空空荡荡。这次，她忘记了所有的闺范教训，奋不顾身地向花园跑去，她要在牡丹亭畔再寻到那个人。

（独白）杜丽娘：秀才，秀才，他怎么不见了？想昨夜他跟我肩并着肩，轻言细语，就靠在这太湖石边。那一厢柳树低垂，怕不就是他手里拿着的一枝？我转过牡丹亭，芍药栏，越看越真，明明就在此地，怎么一去无踪？细细想来，竟然是大梦一场，无凭无据，梦中人去哪儿再相遇？

杜丽娘哭倒在梅花树下，她发现自己的爱情只存在于梦境，而不存在于现实之中。这一刻起，死亡便已经注定了。很快，杜丽娘生起病来，一天比一天沉重，她画下自己的春容，叮嘱丫鬟春香藏在太湖石下。这幅自画像是她给人世埋下的最后的伏笔。没想到，在杜丽娘死后，真的有一位书生从岭南而来，无意间拾到画像。而书生的名字，正叫做柳梦梅。

在昆曲中，我们见惯了风度翩翩的书生才子，而柳梦梅的独特之处，在于他有一些痴气。拾到了画像的柳梦梅，左看右看，总觉得那画像题诗，暗含着他的名字，而美人手上拿着一枝青梅，好似望梅止渴，自然便是在望着他。柳梦梅看痴了，那画中人眼角眉梢，将说未说的万般心思，他都懂得了。只恨这美人不是个真身，再转念一想：我对着这画儿狠狠地叫上一叫，美人感动于我的志诚，说不定便活过来了呢？于是，他端端正正地连叫几声美人啊，姐姐啊。忽然，一阵风起，柳梦梅连忙用袖子遮挡道：“外边有风，到里面去。小娘子是客，小娘子先请。”

他将这画中人真当做了爱人，一阵风都怕吹凉了她。这一折戏，每每演到此处，都能收获台下观众充满爱怜的笑声。柳梦梅自己不觉得，可在观众眼里，他爱上画中人的痴气，和杜丽娘爱上梦中人的痴气，可不恰好是天生一对吗？

就在柳梦梅叫画之际，画中的杜丽娘已经还魂归来，晚上就要来敲响他的房门。

（独白）杜丽娘：我便是杜丽娘的鬼魂了，想当初伤春而终，只留下一副画像，藏在太湖石下。如今魂魄归来，只听到东房里面，一个书生满口叫着：美人呀！姐姐呀！我细细一看，他手中拿的，不就是我的画像吗？原来姻缘前定，可这姻缘也太阴错阳差了！上一回，我是娇滴滴千金小姐，他是黄粱一梦。今日再会，他是活生生阳世之人，我却化作了冥府一鬼。也罢，生生死死，杜丽娘只为了一个人去，这就禀告冥府判官，与那秀才相会。

丽娘做了鬼魂，一改从前束手束脚的闺秀做派，变得聪明又大胆，她谎称自己是邻家女子，自此夜夜相会。对于这天上掉下来的美人，柳梦梅一来迷恋，二来也有些疑心，终于有一晚，他开口问这美人因何错爱于他，问这美人究竟是谁？丽娘偏不说，要他猜，他便傻傻地猜了又猜，一猜是神仙，二猜是花妖，横竖猜不中，抓耳挠腮。这时，丽娘才悠悠地说道：“你先拈香发愿，娶我为妻。我才告诉你。”

这一刻的柳梦梅，其实就像那白蛇传故事中，懵懵懂懂的许仙。白娘子不敢说破真身，就怕万一许仙不体谅。杜丽娘不是没有这样的顾虑，然而，柳梦梅一拈香发誓完毕，她即刻就把真相告诉了他。为了柳梦梅，杜丽娘穿过了生死的迷障，现在，她交付了同等的相信给她的爱人，她相信，柳梦梅也可以打破这层生死障。

听罢真相，柳梦梅愣了半晌，说了一句话。“你是俺妻。俺也不害怕了。”

杜丽娘真的没有信错他。他们这两个人，一个是娇滴滴的侯门小姐，一个是涉世未深、傻气满满的小书生，在世俗眼光里，是最脆弱，最经不起波折的人，然而，就在“情”字的点化下，他们穿过了死亡，绕过了礼教的限令，甚至突破了人性深处对幽冥的恐惧。最后，柳梦梅挖开坟墓，杜丽娘死而复生，两人终于结为眷属。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牡丹亭》序言中的这几句，已经成为关于爱情著名的论断。在它诞生后不久，有女子读牡丹亭，竟至于悲戚而亡，这部剧变成了一面镜子，一片湖水，令失意的人哀怜自己的倒影。四百年过去，戏中悲欢渐行渐远，世间恋情的面貌也已大不相同，《牡丹亭》从人心里，越来越退回到戏台子上去。戏台之上本来就是造一场梦，何况牡丹亭演的是梦中之梦，它美，但有几分真呢？

这时，我总想起汤显祖之后的一句，它少有人知，却像是对着四百年后的人在说话。

“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

他像杜丽娘相信柳梦梅那样，交出了一个深深的相信，无论什么时代、身在何方，你总会遇到那个入梦的时刻，那一刻，你将身不由己，成为梦中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