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别》：十三岁歌姬与名门贵公子悲喜交加的重逢

赠别二首【杜牧】

其一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其二

多情却似总无情， 唯觉樽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完整文稿

（独白）张好好：夜色越来越深，蜡烛的影子在窗纸上越来越短。杜郎，你会带我走吗？这句话悬在我的舌尖，却怎么都问不出口。我想他不会。或许我应该换一个问题，问他是否爱我？

他此去前程似锦，我原本该举杯相贺，但是一想到可能从此之后再没有相见的机会，我就笑不出来。我说杜郎，我们就要分别，你能为我写首诗吗？

他沉默了片刻，回答我说好。

晚唐诗人杜牧出身关陇大族。当时民间俚语“城南韦杜，去天尺五”，说的是住在长安城南的韦家和杜家，门第之高，离天只有一尺五。有唐一代，杜家出了六个宰相。杜牧的祖父更是辅佐过三位君主。

唐文宗太和二年，26岁的杜牧进士及第，他拒绝留在京城做个闲官，接受了江西观察使沈传师的聘请，入洪州幕府为从事，也就是在这里，他遇见了13岁的歌姬张好好。

在沈传师宴请的那个晚上，张好好姗姗来迟，还是个没长开的小姑娘，青罗襦，双环髻，身量未足。众人无不诧异，不知道这个小姑娘何以名震一时。到她甩袖、开腔，声遏行云，方才惊艳。

自那之后，张好好便成了沈传师座上常客。杜牧也因此得以与她常常相见。他们登上龙沙山，看秋水共长天一色；也泛舟东湖，赏明月如霜。才子佳人，难免诗歌唱和，眉目传情。杜牧写诗说“自此每相见，三日已为疏”，可见往来之频繁。

张好好一天比一天长大，也一天比一天出落得美丽，她就要到及笄之年，而杜牧却得到了淮南节度使牛僧孺的赏识，受聘去扬州为官。

杜牧离开的那天，沈传师照例摆酒为他践行；席间照例有张好好献艺。所有人都能看出来，这个三年前技惊四座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了；但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出她芳心所属，也许也不在乎。

一个歌妓，她喜欢谁，无足轻重。

她不可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她的美丽和盛名让她不可避免成为权贵的猎物。但是那晚，她得到了一个机会：杜牧醉酒，沈传师命张好好服侍他。

张好好很清楚这是她的机会，也许是最后的机会。

烛光摇曳，影子在窗纸上，像是能将两人合成一人。

张好好等杜牧开口说带她走。

她也想开口问，但没有勇气。杜牧这样的名门贵公子，张好好怎么敢奢望他会钟情于一个歌姬。漫漫长夜，两个人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蜡烛一点一点燃烧殆尽，天欲晓，人将行。

从此各奔前程，两不相干。

就只剩下一首诗的承诺，虚无缥缈到让人抓不住。

如果对于男人来说，最要紧的莫过于前程，那么对于当时的女人来说，也许是归宿。

这年秋天，张好好嫁给了沈传师的弟弟沈述师为妾。后来杜牧在诗里说“聘之碧瑶佩，载以紫云车”。

张好好的夫君给了她足够的尊荣，只是从此之后，她不能再抛头露面，放声高歌，她成为一个人的所有物，“洞闭水声远，月高蟾影孤”，就像月亮里的嫦娥，从此人间不见踪影。

（独白）张好好：我以为这是我想要的生活，至少在杜郎之后是这样。宠爱，富贵，一个出身卑微如我这样的女人还能期待什么呢，期待琴瑟和鸣，郎才女貌吗？我偶尔也会想起杜郎的承诺，但是仔细想来，似乎又只是敷衍。我疑心那晚就只是一个梦。我一个人的梦。他怎么会答应为我写诗，他都没有想过带我走，他都没说过爱我。春末的一天我路过花园，听到有人唱歌：“多情却似总无情，惟觉樽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流泪到天明。”他们告诉我这是杜郎新篇《赠别》。这首诗像是一个霹雳响在我耳边，震得我站立不稳。我没法不想起杜郎离开的那晚，我忽然明白过来，那晚不是梦。我怨恨过杜郎为了前程离开我，但是他的诗这样缠绵悱恻，每听一次，我心里的弦就动一次，它越来越响，就像随时可能绷裂。

第一首“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全诗并无一字写离别，只说那个女孩儿有多美，就像二月初枝头春光。春风十里扬州路，所有的美人都不如她。

后来有词人写“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便是化用此句。

第二首实写离别之苦：“多情却似总无情”，多情看起来反而像是无情，美酒当前也笑不出来。“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流泪到天明。”蜡烛像是知道你我心事，默默垂泪一直到天明啊。

杜牧没有说这组诗是写给谁的，人们便只能猜测那是个身不由己的烟花女子，他们相遇在女子十三岁那年。

张好好知道这组诗是写给她的，也因此听到更多来自远方的消息，人人都说杜牧在扬州眠花宿柳，放荡无度。

张好好不信这种诋毁之言。

她知道那个为了前程离她而去的杜郎胸怀天下，他的志向是辅佐君主，海晏河清。

事实也是如此。

杜牧为扬州写了许多诗，留下许多才子佳人的传说，最著名有“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他自嘲“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一直到南宋，都有人念念不忘“杜郎俊赏”。

但杜牧在扬州只呆了两年。

这两年里，杜牧是扬州节度使倚之如左右手的掌书记，公务繁忙，而且在这期间完成了他的时政代表作《罪言》和《原十六卫》，《罪言》论藩镇，《原十六卫》论军制。又注解《孙子兵法》十三篇。

可以推知，大多数时间里杜牧都在忧心国事，想要有所作为。他写了无数的谏言和策论，奈何最终传遍天下的，还是艳词浮曲。

公元835年，杜牧被任命为监察御史，去洛阳上任。

监察御史虽然官不过八品，职权却包括分察百僚，巡按郡县，纠视刑狱，肃整朝仪，非常重要。所以杜牧当时是抱着十分明朗的心情去洛阳的，但就在这年十一月，朝中发生了甘露之变。

自此之后，天子被宦官劫持，政令都出自权宦，连宰相都没有了说话的余地，何况区区一个监察御史。

国事如此，杜牧也无可奈何。

天子在位，也许还在意藩镇、边防，试图重整山河；但是宦官把持朝政，日常不过争权夺利，谁理会天下安危？失意之中，杜牧借酒浇愁，他就在这时候再次遇见了张好好，在洛阳城东的一家酒肆里。

（独白）张好好：我无法忍受这样的煎熬，无论是相思，还是他们对杜郎的诋毁。所以，我离开了我的夫君沈述师，在洛阳城东开了间很小的酒肆。杜郎好美酒佳人，如果我们能重逢，但愿我们能重逢，可以相对坐饮。我无数次想过，该以何种面目重见，是沉默和眼泪，还是高歌一曲，就仿佛当年初见？我以为是我痴心妄想，我没想到真有这样一天。当初离别是在暮春，重逢却在秋日。斜阳灿灿，染得柳枝柳叶一片金。我脱口问，杜郎这一向过得不好吗，怎么竟然生出白发了？从前辗转多少话，所有别后相思，料不到出口竟然是这句。

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所有重逢都难免悲喜交加。

当所有你放弃过的，你以为不可能再得到的，重新到眼前来，物是人非，上天给你第二次机会，你会怎么选？

杜牧失声痛哭，为张好好写下长诗-《张好好诗贴》。

《张好好诗贴》曾经为宋徽宗收藏，又辗转收入清内府，为乾隆所欣赏，若干年后，由末代皇帝溥仪仓皇携带出宫，流落民间，最后被收藏家张伯驹先生发现，重金购入，捐献给故宫博物馆。

于是一千两百年之后我们仍然能够看到豫章名姝张好好的风姿，在杜牧跌宕的笔势之中。杜牧欣喜于他们的重逢，但不得不悲哀于命运的无法自主。无法自主的不止是命若飘萍的歌姬，是每一个人。

杜牧虽然是宰相之孙，但父亲早逝，家道中落。

相依为命的弟弟眼疾失明，杜牧甚至没有经济能力将弟弟接到身边照顾。他并非传说中风流倜傥、一掷千金的贵公子，他自负济世之才，奈何官场昏暗，朋党倾轧，他性情刚直，始终得不到施展拳脚的机会。

他无法给出承诺，无论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

所有无法诉诸于言语的愁苦，最终也只能藉由蜡烛点点滴滴，流泪到天明。

（独白）张好好：我不觉得这是一场辜负。杜郎，无论如何，我终于等到你，你没有对我食言。我得到你的诗，也得到你的眼泪，这一次，你总算没有再让蜡烛替你言说。我与你相对而坐，相对而饮，到酒终人散，就此别过，愿君此去，鹏程万里。我爱过你，我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