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
孔子说,有德之人,一定能讲出道理,有阐发道理的名言警句;反过来,能讲出道理的人,却不一定有德。同样,仁者一定有勇,而反过来,有勇的人,却不一定是仁者。就是说,德可以兼言,言不可以兼德;仁可以兼勇,勇不可以兼仁。
有德之人,一定能说。因为德是内,言是外,张居正说:“和顺积中,而英发于外,敷之议论,必然顺理成章而可听,是言乃德之符也。”和气顺理的思想感情在心里,自然散发出英气正气,说出一番议论来,顺着那道理,自然成文章,人人爱听,所以言语是品德的符号表现。
反过来就不一样了,能说的不一定有德,他说的话,他自己都没有认真对待,没有自己先践行,甚至自己都不信,他说话是为了说服别人,是怀有影响他人看法和行为的目的。因为他觉得这个道理、这个逻辑,可能能说服对方,他就把这个道理、这个逻辑搬出来。而这道理,这逻辑,对不对,成立不成立,他自己并没有认真想过。如果搞不定,他马上会搬出另一个逻辑、另一番道理。所以他说的,都不是自己心里自然散发出来的,是根据情况在外面搬来的。这个可别以为是说别人,我们自己就经常这样,因为说服他人、操纵他人的目的太急切,就经常自欺欺人,而且习惯于自欺欺人,说一些自己都不信、不做的道理。所以每跟人讲一个道理之前,先问自己两个问题:
一、这话,我自己信吗?
二、这话,我自己愿意照着做吗?
养成问自己这两个问题的习惯,是很好的修身方法。
有德者,不仅能说,而且必须爱说。不爱说,也是不仁。荀子有一段话,把这个问题更推进了一步:“法先王,顺礼义,党学者,然而不好言,不乐言,则必非诚士也。故君子之于言也,志好之,行安之,乐言之,故君子必辩。”如果你以贤明的先王为榜样,传承文明礼义,结交饱学之士,却不爱说话,那你一定不是诚士,你心不诚!没有诚意去帮助他人,没有诚意去推动社会进步。所以有德的君子,一定有志于言,行安于言,快乐于言,所以君子一定要为大家辨明是非。这就是现在说的公共知识分子了。是君子,就一定要做公共知识分子。蜘蛛侠说“能力越强,责任越大”,有知识的人也一样,知识越多,越有责任把知识贡献给社会,这就是春秋时鲁国大夫叔孙豹说的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也是宋儒张载说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再说“仁者必有勇”。张居正说,勇是仁之发,仁者虽然不以勇敢自许,但是“心无私曲,正气常伸”,临事之际,自然见义而勇为。勇者就不一定了,他可能一时血气之勇,和仁没有关系,甚至是不仁。
原文
南宫适问于孔子曰:“羿善射,奡(ào)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南宫适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
南宫适,适,音kùo,是孔子弟子,在前面《公冶长》篇出现过,能谨言慎行,孔子说他“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靠谱,可靠,把自己的侄女嫁给了他。
“羿”,不是大家熟悉的那个后羿射日的羿。历史上有三个羿,一是帝喾的射师,二是唐尧时射日的后羿,这里指的是第三个,夏朝诸侯,有穷国君主。当时夏帝太康无道,沉湎于游猎,经常一走几个月都不回家。羿就发动政变,把太康挡在界河之外,不让他回国,立他的弟弟仲康为君,自己实际控制了夏朝政权。但羿自己,也和太康一个毛病,“恃其善射,不修民事,淫于田兽”,也是个打猎控。弃其良臣武罗、伯姻、熊髡(kūn)、尨圉(páng yǔ)而信寒浞(zhuó)。让寒浞做自己的国相。寒浞发动政变,杀掉了羿,夺了羿的家室,并代夏,自立为帝。所以南宫适说羿仗着自己善射强大,结果却不得其死。
“奡”,是寒浞的儿子,或者说,是寒浞和羿的妻子所生的儿子,“寒浞袭有穷之号,因羿之室,生奡及豷(yì)”。寒浞跟着羿姓,直接搬进他家去,把他的妻妾家室全接收了,生了奡和豷两个儿子。
奡是著名的大力士,史书说他能“陆地行舟”。这里说的“奡荡舟”,荡,本身是打仗的意思,左右冲杀叫荡阵,《晋书》上有军歌:“丈八蛇矛左右盘,十荡十决无当前。”荡十下,就刺倒十人,谁也挡不住!这奡能荡舟,一是能水战,二是能陆地行舟,陆地上也能把船荡起来,那他的神力不得了!
寒浞“使奡帅师灭斟灌、斟寻,杀夏帝相,封奡于过,封豷于戈”。但奡也有一个毛病,“恃其诈力,不恤民事”。当初奡杀夏帝相国的时候,来自有仍氏的夏妃叫后缗的,回到有仍国,生下一子,叫少康。另外一个夏朝遗臣叫靡的,先跟着羿,羿死后,逃回有鬲氏,收拾忠于夏朝的势力,杀掉寒浞,立少康为帝,夏朝复国。少康灭奡于过,后杼灭豷于戈,有穷氏就亡了。所以奡也不得其死。
“禹、稷躬稼而有天下。”禹,是大家非常熟悉的大禹治水的禹,他治水有功,舜将帝位禅让于他。所以禹没有什么强力,躬行奉献,而有天下。稷,是后稷,是最早开始种稷和麦的人,是尧帝的“农师”,负责教民耕种。说后稷耕而有天下,不是他自己,因为尧的帝位是传给了舜,不是他。是指他的后代周文王,周朝是他的子孙。
南宫适说,羿和奡,仗着自己强大,最后却都死于非命。大禹和后稷,只是治水耕田,却拥有了天下。夫子不答,孔子不接他的话。孔子为什么不接话,有两种说法,一种说,南宫适这是赞美孔子,意思孔子也和大禹后稷一样,所以孔子不接话。这差不多也说中了,中国历代帝王家族走马灯一样换,孔子家族作为“素王”,一直到民国,还有“衍圣公”称号。第二种说法,南宫适是影射批评当时的当权者,仗着强力,也有不得其死的危险,所以孔子心中认同,表面却不方便接话。
南宫适出去后,孔子就夸赞他:“南宫适这个人,好一个君子!南宫适这个人,真是尚德不尚力!”
大禹和后稷的福报,也不只是德的福报,更在于能力,在于对社会的价值。中华文明的诞生,和成为大一统的国家,与治水有直接关系。因为要驯服黄河这样一条巨龙,需要整体的规划,庞大的组织动员,和统筹指挥所有部落的人力、物力、财力,大禹就完成了这一伟业,所以,他不领导国家,真没人能领导国家。后稷呢,国家即社稷,农业立国,农业第一,而他是举国第一农业专家,他的子孙有国,也是大家认同接受的了。
原文
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
“仁”,是全德。君子有志于仁,但是毫忽之间,心不在焉,一没注意,可能就人欲间发,天理间断,有不仁之行。颜回那么完美,也只能“三月不违仁”,坚持三个月,总也得出一回毛病。所以说君子也有不仁的时候,反过来呢,小人就完全不可能成为仁者。后儒有的把后一句解成小人不可能有仁,这太绝对了,小人也是人,是人就有良知,就有天良,怎么会没有仁呢?不管君子小人,都是人,只要不牺牲自己利益,都愿意做好事。这句断句不是“未有小人而仁——者也”,是“未有小人而——仁者——也”,不是小人没有仁的时候,是小人不可能成为仁者。仁者是100分,君子也永远打不了100分,只能不断趋近。小人从来就不及格,不可能侥幸有100分。
原文
子曰:“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
“劳”,是劳苦之事。“诲”,是教诲,是规谏之言。孔子说,爱他,能不教他劳苦吗?忠于他,能不规谏教导他吗?张居正说,爱他,比如父母之于子女,不能溺爱,而必须为他的将来着想,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禁其骄奢淫逸之行,责之以忧勤惕厉之事,不可姑息溺爱,反而误了他的前途。劳之,正所以成其所爱,哪能爱之而不劳之呢?
忠呢,比如忠君,如果阿谀奉承,百依百顺,最后陷君于过,以至于覆亡之祸,那不是忠。真正的忠臣,敬君忠君,为君上谋划也周详,或陈说古今,或讥评时事,不避拂意犯颜之罪,而务必竭尽劝谏辅德之诚,因为他的心里非常希望君上能成就尧舜之德,而不忍心以缄默取悦而事之。
反过来,如果我是为人子者,就不要怕劳苦,父母让我劳苦,那是爱我。我若怕劳怕苦,就是不自爱。如果我是为人君者,是做领导的,就不要拒绝部下的规谏。据谏,就不能劝忠,就是不鼓励忠诚。做领导,不鼓励大家忠诚,那还怎么做领导呢?父子君臣之间,贵在各尽其责、各尽其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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