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温庭筠《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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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庭筠《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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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

[唐]温庭筠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唐] 周昉《簪花仕女图》

公元846年，唐武宗李炎驾崩于大明宫，由于武宗的儿子年龄尚小，为了避免朝纲不稳，百官推举武宗的叔父李忱继位，史称唐宣宗。

宣宗是唐代最后一位有作为的皇帝.在位期间，政治气象一派清明，既没有权倾朝野的大宦官，也没有欺上瞒下的大奸臣，不仅如此，他还从吐蕃手中夺回了沦陷百年的河西地区。要知道，自安史之乱以来，还没有哪位皇帝能立下如此文治武功。即使放在整个唐代，这份功绩也直追唐太宗李世民了。因此,史书将唐宣宗的“大中之治”称为“小贞观”，而唐宣宗本人也被誉为“小太宗”。

不过，皇帝也是凡人，是凡人就有七情六欲，就会有点小爱好。唐宣宗最大的爱好就是音乐，最喜欢的一首乐曲是《菩萨蛮》，经常写歌词让宫中的乐师演唱。宰相令狐绹为了讨皇帝开心，也想填词一首献给皇帝，奈何文笔不好，绞尽脑汁也挤不出满意的作品，于是只好在宫外找代笔枪手。

巧的是，府上公子令狐滈，有位一起喝酒赌博的朋友。这人虽然屡考不中，但是才华颇高，诗词曲赋写得又快又好。好到什么程度呢？据北宋笔记小说集《北梦琐言》记载，他“才思艳丽，工于小赋，每入试，押官韵作赋，凡八叉手而八韵成”。

我们知道，唐朝的进士考试要考律赋，不仅是命题作文，而且对格律用韵还有很高的要求，对普通考生来说，非常难。可是，前面说到的这个人，押着韵写作文简直像叉腰一样轻松，据说他腰一叉就能出一韵，叉腰八次，八韵得成，一篇文辞俱佳的小赋就这么轻易地写出来了，所以坊间给了他一个称呼，叫“温八叉”。

这个温八叉，写诗写得极好，有“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这样的佳句，与同时代的李商隐并称“温李”；比起作诗，他更擅长填词，直接开创了词史上的第一个流派，与韦庄并称“温韦”。他就是温庭筠，字飞卿，花间词派鼻祖。

话说回来，令狐绹找他当代笔，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替别人写作文写习惯了，在严查作弊的科举考场都敢代笔。据说，主考官知道有这一号人物，就专门给他加了个帘子，让他单独考；即便是这样，他也能暗中替八个邻座考生答卷。

如此自恃才高、无视考场规矩的人，怎么能中举面圣呢？如果不能，那么顺手帮令狐绹交一份“答卷”，也无妨吧！更何况，此时的温庭筠与令狐滈交往，经常出入宰相家的书馆，所以，一切都是顺水推舟。

后来，令狐绹很顺利地从温庭筠那里，拿了二十首《菩萨蛮》。前脚刚告诫后生，不要向外透露此事；后脚就写上自己的名字，献给了宣宗。这二十首《菩萨蛮》里，有一首写得特别好，也很能代表温庭筠的作词风格，就是这首《小山重叠金明灭》：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宋]赵佶《花鸟图》

它描写了这样一幅香艳的场景：晨光透过画屏上重重叠叠的小山，洒在一位美丽女子的闺房，光影斑驳闪烁，照醒了酣眠的女主人公。她带着脂粉香气的白皙脸颊，如雪一般，耳边的乌黑发髻则像雪地上空飘来的青云。刚刚还沉浸在睡梦中的女子，好像心中有许多难解的惆怅，慵懒地起身，坐到梳妆台前，描着弯弯的眉毛，过了很久才完成一天的梳妆打扮。

妆毕，簪花照镜，镜中的自己正值青春年华，就像簪子上的鲜花一样娇艳，然而鲜花有人采摘，自己却只能深锁春闺，孤芳自赏。女子拿起一件新做的绣花短袄，抚摸着衣服上刺绣的一对鹧鸪鸟，不禁看得出了神。清风拂过，那一刻，寂寞凝成了词。

温庭筠的词，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浓艳绮丽。这种风格在《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以至于说，如果只从表面去看，你甚至会觉得他在堆砌华丽辞藻，或者不加节制地使用一些美则美矣但毫无关联的意象。但如果只是这样，那么，温词恐怕不会在文学史上拥有那么高的地位。

那么，温庭筠的词该怎么读呢？北大中文系的袁行霈教授，在《中国诗歌艺术研究》中说：“温词的意象，常常是跳跃的，意象之间的脉络隐伏着，需要读者自己去想象补充。”意象与辞藻之间的空白地带，给理解带来了一定的困难，但是也给想象留足了空间，这正是婉约之美的成因。

关于这首词，历代评价见仁见智，争议不少，特别是开头一句“小山”二字，就有多种说法。字面意思来看，“小山”就是低矮的山丘，但很显然，全篇聚焦闺阁之内，首句如果描摹窗外的远景，就会与下文形成场景上的割裂，故不是；还有一种说法，说“小山”指的是古代女子妆容中的“小山眉”，结合下一句开头写鬓发，这种说法似乎很有说服力，但细看下来，第三句写到“懒起画蛾眉”，如果“小山”取义为眉型，一三句就难免重复多余，故不是；第三种说法，“小山”是一种放在床头枕边的屏风，温庭筠在另一首《菩萨蛮》中，有一句“无言匀睡脸，枕上屏山掩”，描绘的就是这种小屏风。

取“屏风”之意的话，开头两句描绘的场景就是这样的：折叠的屏风漏过早上的第一缕阳光，屏风上的金线与亮片在风的吹拂下颤抖，把光线折射得时有时无。如果你家挂着遮光性很好的布帘，恐怕很难体会这种美感，如果有珠帘或者竹帘的话，这种场景大概就可以想象了。

“小山重叠金明灭”的下一句，是“鬓云欲度香腮雪”。有了鬓与腮两个实词，情景大概也就确定了:女子起床前,发丝略显凌乱，眼见着就要散落到脸颊上，但还差一点点。这个时候，光线已经进入房间，似乎应该照在脸上，让带着脂粉的面庞更加白皙，如雪一般；眼睛应该是微微跳动的，被晨光打扰，可能有点儿生气，也可能有点儿娇嗔。鬓如云，腮似雪，发丝要遮住脸，被说成了乌云欲渡白雪，这便是温飞卿的语言。

后面的几句都好理解，“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慵懒散漫的早上，美女带着几分起床气，又没有什么急事需要白天处理，于是不慌不忙地画起了蛾眉，打点好妆发。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用两面镜子前后一照，把带花的发簪插上，前面的镜子里有人面与花影，后面的镜子里有目光与花簪，好一个交相辉映。新做的短袄上有金线绣花，绣的什么呢？一对鹧鸪鸟。

全词写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温庭筠并没有告诉我们，这个女孩看到“双双金鹧鸪”时，会有怎样的心情。但我们从“双双”两个字里，就能心领神会——就连衣服上绣着的鸟儿，都是成双成对的；自己为何一个人醒来？簪花梳妆又何必，谁来看？给谁看？ “双双”二字乃全词的点睛之笔，也是前文中“懒”和“迟”的根源。

整首词没有半句台词，温庭筠只是轻巧地勾勒出几幅静止的画面，就让我们听到了情感的起伏、看到了思绪的流动，真是“不着一字而尽得风流”啊！

[宋] 苏汉臣《妆靓仕女图》

温庭筠虽是男儿身，却能把女子独守空闺的孤寂心情，描写得如此微妙精准，这种写作技法，被称为“男子作闺音”。这种手法的好处就在于，“其写景也，忽发离别之悲。咏物也，全寓弃捐之恨。无其事，有其情，令读者魂绝色飞，所谓情生于文也。”

自晚唐到五代，擅于这种写作手法的词人还有很多，例如韦庄、牛峤、张泌等人。后蜀文人赵崇祚曾编撰过一部《花间集》，将这些词人的优秀作品收录其中。

后来，这些词人就被称为“花间派”，而温庭筠则被冠以“花间鼻祖”的名号。他的词浓艳绮丽，上承南北朝宫体词绮糜奢华的风气，下启花间派华丽精致的风格，是民间词向文人词转变过程中的关键人物。

这“花间”二字怎么解释呢？有人认为，这两个字出自张泌的“还似花间见，双双对对飞”一句。但也有人认为，《花间集》里收录的词，写得都是贵妇美人的日常生活与装饰容貌，既然“美人如花隔云端”，那么，这本写女人之美、相思之深的词集，当然应该冠以“花间”之名了，而这批爱写风花雪月的词人，自然就成了“花间派”。

《花间集》的诞生，标志着词正式登上历史舞台，与长期处于正统地位的唐诗分庭抗礼，演绎出属于自己的繁华与绮丽。就像叶嘉莹先生所说的那样“词有了它特殊的美，是从《花间集》开始的。”

在花间词中，充斥着富丽的景物、繁杂的意象、华美的构图、精致的刻画。无论是皇甫松的“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薛昭蕴的“早是相思肠欲断，忍教频梦见”，还是牛峤的“自从南浦别，愁见丁香结”，声声撩人心弦，句句美到心醉。

花间派词人非常注重对文字、音韵的锤炼，因此，花间词中往往蕴含着一种隐约迷离、幽深旷远的意境，这种风格无疑对宋代词人有很大的影响。

以柳永为代表的婉约派，就是由花间词派发展而来的；而以苏轼为代表的豪放派，也曾借鉴过《花间集》里的佳句和意象。“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都带着《花间集》的影子与香气。

可以说，有了《花间集》之后，词才从街头摆上了案头，如果没有《花间集》，词会不会朝着雅化的路子上走，能不能成为宋代的代表性文体，恐怕还是个问题。正因如此，王国维先生认为，包括《花间集》在内的唐五代词，皆是“生香真色”，已臻最上境界，“自成高格，自有名句”！

最后，咱们来说说这首词的词牌“菩萨蛮”。“菩萨蛮”是什么意思呢？据《杜阳杂编》记载：有一个名叫女蛮的国家，对大唐的风土文化仰慕已久，唐宣宗登基后，这个国家派出一批使臣前来朝贡。女蛮国的使臣都梳着高高的发髻，帽子装饰着许多金饰，脖子上还挂着珠玉项圈。大唐百姓觉得他们的衣着打扮很像菩萨，于是把这些人称为“菩萨蛮”。后来，歌女和文人以此为主题编写乐曲，这些曲子被唤作《菩萨蛮》，渐渐流行开来。

按照这个说法，《菩萨蛮》应该是起源于中晚唐时期；但还有一种说法认为，这个词牌早在盛唐时期就有了，诗仙李白就写过一阙著名的《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这首词确实是上佳之作，清代文人评价说：“太白《菩萨蛮》《忆秦娥》两阕，神在个中，音流弦外，可以足为词中鼻祖！”

尽管说法不一，但“菩萨蛮”作为一个比较常见的词牌，在唐代已经非常流行，温庭筠的这首《小山重叠金明灭》更是其中的佼佼者，甚至有人干脆把词牌改称作“重叠金”，可见它写得有多好。

不仅后人觉得好，当时的人也都很识货。这首《菩萨蛮》很快就从宫廷传入民间，并迅速火遍长安城，平康坊里有名有号的歌女都在演唱。温庭筠忍不住炫耀，把“不能向外透露”的嘱咐全然抛到脑后，在喝酒的时候还口出狂言吐槽令狐绹学识粗陋。结果，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令狐绹的耳朵里，二人从此结下宿怨，温庭筠的仕途也在大前辈的挤兑下，彻底没有了翻盘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