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师是我公公的好朋友,没事的时候总爱来我家串门子说闲话。他是个单身汉,爱人去世好些年了,有个儿子,并不在身边。
我的婆婆并不喜欢林老师,嫌他邋里邋遢的,一头灰不灰白不白的头发像丛草似地支棱着。
他的衬衫不知道有多长时间没有换洗过了,领口卷曲着,抹了黄油似的,让人看了心里就起腻。
他只要一来我家,坐着就不想走了,直到把烟盒里的最后一根烟都抽干净,公公没话找话地说:“那中午就在这儿吃吧!”
林老师立即满脸高兴地冲着厨房喊:“嫂子,中午做啥好吃的呀,我可又要在你家混饭吃啦!”
婆婆一面高声地应着“管你饱”,一面小声地嘀咕着,“这老林咋还不成个家!”
林老师六十多岁的年纪说小不小,说大也不算太大。
但他会觉得,在这个年纪上找老伴是件非常麻烦的事情。
万一将来他死了,那一大套的房子,还有他的钱,到底是留给儿子还是留给后老伴?
公公给他出主意说,可以不领结婚证,就不牵扯到财产分割的问题(那时还没有《民法典》里关于婚前财产那一说)。
我婆婆一听就火了,拍着桌子冲我公公喊:“那算什么?免费的保姆吗?还是个陪睡的免费保姆?”
婆婆说的这种“保姆”我是真的遇见过的。
当年我同学的妈妈去世的时候,我们还在读高中,她的继母是在她读大学的时候和她爸爸结的婚。
大学毕业以后她去了广东,留下她爸,全由继母在家里照顾着。前几年,她的爸爸突发脑溢血,走了。
头七刚过完,我同学就让她的继母从家里搬了出去。
尽管我们几个同学在当时都觉得她做得很过分,但当她突然哭着说,她要为她的妈妈留着这个家的时候,我们都沉默了。
成年人的感情世界远比少年复杂得多,但这又一点儿也不妨碍他们在历经了人世的沧桑之后,还保有着一颗想要追求爱情的心。
果然,没过多久,林老师恋爱了。
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再来我家了,偶尔在院子里遇到了,见他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穿笔挺的西装,衬衫是特意熨烫过的,干干净净的领口与袖口从西装底下露出来,十分周整。
公公说:“老林再也不用来咱家蹭饭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有种难以形容的笑。
那两天我们家在装修房子,厨房乱七八糟的,没法儿做饭。公公打电话叫了外卖,不一会儿,来了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儿,眼睛大大的,长得很白净。
她把两提袋盒饭递给我,却不说话,只用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我看。
我问她:“是谁让你送来的?”
小女孩儿咬着嘴唇迟疑了一会儿,小声地说:“是伯伯。”
哪儿来的伯伯呢?
小女孩儿好像不知道怎么回答,呆呆地望着我,却听婆婆的声音说:“还能有谁,老林呗。”
林老师新处了一个对象,是个年轻的女人,刚从陕南山村里出来,才三十出头,这个来送外卖的小女孩儿是她的女儿。
公公说,女人长得不错,皮肤白白的,眼睛大大的,看她的女儿就知道。
但女人命不好,前几年丈夫出车祸死了,婆家并不想收留她们娘俩儿,女人没有办法,只好带着女儿到了城里来打工。
她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林老师家当保姆。但没过多久,俩人不知道怎么就好上了。
林老师给女人在院儿里开了个小餐馆,主营家常菜。偶尔的,也会脱下西装,穿着围裙给女人当跑堂。
女人做菜的手艺确实不错,至少我公公一个星期七天的时间,至少能有三两天,都在他们家叫菜吃。
他一边吃着女人做的菜,一边不紧不慢地说:“可惜了这个女人喽!”
我看见我婆婆斜着眼睛瞪了他一眼,扒拉了口米饭,用力地嚼着,没说话。
没过多久,林老师要和女人结婚了,婚礼就在她的小餐馆举行,院儿里去了不少的人,但我婆婆说什么也不肯去,她也不许我们去。
婆婆说:“连个结婚证都没有,办的什么婚礼,哄人呢!”
林老师的儿子坚决反对林老师和这个年轻的女人领证结婚,但他却并不反对女人和林老师生活在一起。
这大概也是现在很多中老年人再婚时,一种十分无奈但又十分理智的选择。
少了一张结婚证,也就少了在身后留给子女一个后老伴的麻烦。用我公公的话说:“这岁数了,领啥证么?”所以林老师两全齐美,身边既有了女人,还不用得罪儿子。
但女人却还很年轻。婆婆说,这女人现在可真就成了林老师不拿工钱的保姆了,等把林老师伺候到死,说不定还得被人从家里撵出来。
婆婆的话,让我想起了我同学的继母,不知她后来过得怎么样?
其实我的婆婆并不是多事的人,但她却对林老师的女人表现出了十二分的同情,于是经常地,装作懒得做饭的样子去照顾女人的生意。
女人话并不多,也不大愿意与人亲近,但时间久了,竟然也就拿婆婆当起了贴己的人。
她们的年纪,像母女。
婆婆问她:“老林对你好不?”
“啥好不好的,都是为了娃。”女人低着头,声音小到婆婆要竖起耳朵
才
能听得到。
她的一绺头发长长的,盖着半边白白的脸和低垂着的睫毛,那睫毛也是
长长的。
那天晚上,当婆婆向我转述她的话时,突然泪眼婆娑的。
但我听了什么也没有说,我只是在那一刻突然地想起了我单身多年的老父亲。在我的母亲离开的这十来年里,是不是也曾有个女人让他动心过。
父亲从没有说。但我知道,他是真的遇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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