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酒桌上下来的我踉跄着走向垃圾桶,吐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附在胡渣上的渍物染着浓重的酒味儿,我用食指抵住唇瓣将它们一点点拭去。
我撑着斜挎的身子又往前挪了几步,不料重心失衡,一屁股跌坐在了路边的石阶上。我也没喊疼,甚至连皱眉都没有,而是轻轻地掸了掸裤子上的土。
因为我早就习惯了,这个圈子就是这样——看资源,拼人脉,比喝酒。只要客户开心,单子签约的事基本就八九不离十了。
“跑销售的,哪有不喝酒的?不喝也得喝,除非你不想干了!”
这是行话,即使我不苟同但最后也照办了。从反抗到彻底地妥协用了七年时间,熟悉了行业规则的我如鱼得水,目前已经是一家公司的市场部经理了。
可这事要放在前几年,我准保会打个电话把最好的哥们叫出来,然后让他陪我一起在路边的烧烤摊撸串到凌晨,说上领导一箩筐的坏话,抱怨着一场又一场的酒局。
眼前浮现起年轻时做的蠢事,我的嘴角不由得抽动了下,笑自己的年少无知。
为了尽快醒酒,我从裤兜里摸出一根烟,最便宜的那种。下等的烟草很是呛人,尼古丁的含量也较高,所以它的冲劲儿更容易让人清醒。正因如此,应酬的这些年里,我身上常备着这种烟,以免自己误事。
夜晚的露水较重,而烟草这东西娇贵得很,染上湿气后很难点着。点点火星刚冒出个苗头就被掐灭了,徒留下冷风往衣袖里钻。
我背着风拢起掌心,又狠狠地按了几下打火机,这才将嘴里叼着的烟点着。我大口地吮吸了几下,紧接着便是剧烈的咳嗽。一团团白雾从口鼻中漫了出来,又充斥到这茫茫夜色中。
四散开来的烟雾在空中兜兜转转,像极了我这些年的一波三折。
13年刚开始创业就赶上了经济危机,好不容易挺过了最难的时候,后续又因为资金周转不开的问题被迫停业,风雨飘摇的两年半创业时光这样结束了。
创业失败后的我躺在租的样板房里发了两个多月的霉,得过且过地混着日子,女朋友就此和我分手了。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不太相信海誓山盟了。
颓了段儿时间后,我好不容易应聘上了一个销售岗位的实习生,咬着牙挺过了那段被呼来喝去的日子。转正后,我几乎每场酒局都没落下过,甚至有一次把自己喝进医院。打了吊瓶出来后,我又马上筹备新提案的事情。
那段日子里,我几乎是守着工位过的,每天睁开眼就是提案修改与精进的事。
虽说不上头大,但也要靠几杯咖啡吊着精气神儿。文件散乱地摊在办公桌上,左一摞右一摞的,毫无章法。因为新提案所需查阅的资料太多,乱反而变成了一种便捷。
家那边打来的电话,我基本上搪塞几句就过去了。当时的我不敢多说,一是忙,二是怕露馅。因为我撒了个慌,说自己刚入职不久就被破格提拔为市场部专员了。
家里人虽然没咋上过学,但还是有些模棱两可的疑问,我就甩了几句专业术语来堵他们的口。本着做戏要做真的原则,我又用顿酒买通了一位同事帮我打掩护。
就这样,假的事情也变得顺理成章了。
为了配得上他们口中的“年少有为”,我工作的那条弦紧绷了两年。凭着新颖的提案和不错的酒量,我在公司的市场部里崭露头角。
职业装前的胸牌换了又换,工位也从格子间换到了独立办公室。别人口中的小陈变成了陈经理,自己的工位上则多了一块黑漆金字的立式牌。
陈昊两个字异常显眼,那是我的名字。
在一个行业中摸爬滚打得多了,里面的弯弯绕自然就会明白些。我也截胡过别人的合同,但有些那是我靠实力抢过来的,有些也没有那么心安理得。
好像很多事都像烟雾那样纷杂,摸不清头和尾,又乱作一团让人思虑。
傍晚的风叫嚣得厉害,直往衬衫里窜,触及到皮肤的凉意将我从那段“社畜”往事中拽了出来。不对,也算不得往事,因为我现在也是“社畜”,只不过价格高了点儿而已。
裤兜里的手机震动了几下,页面弹出来的是公司老板的答复催促。我赶忙掐了香烟又反手抹了几下裤子,确保碰合同的手是干净的,这才拍了签字页的照片给他传过去。
我望着消息框里的回复发呆,眸子里的光渐渐地沉了下去。这些年来,我的业务越发熟练了,滴水不漏的答复能够手到擒来,但却过于机械化,少了人情味儿。
页面又弹出来一条消息:总觉得你不像市侩的人,可为什么经由你手的工作都落俗了?
那是孙小小发过来的,这是她死缠烂打的第二十三天。放心,我们之间没有所谓的潜规则,她缠着我只是因为我俩的工作理念格格不入。
我对这种事情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予任何回复。为此,她还特意写了几千字长文来讨伐我,恶狠狠地抨击了我的市侩之处。
我再次打开了那个文件,看着那些被圈圈点点的陋习,逐渐开始重新评判自己的对错。屏幕上散发出来的冷光衬得脸上的表情越发一言难尽,我有些想承认自己的市侩了。
为了拿下单子,我极力地揣摩着每个甲方的喜怒哀乐,甚至在合理的范围内做过一些必要的调查。就像打蛇打七寸一样,要害摸清了,自然不愁一击毙命。
我回想着那些自以为厉害的手段,顿时觉得荒唐极了。
轻咬着嘴唇的我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只发出去了四个字——你说得对,那些觉得自己错了的话终究是烂在了肚子里。
孙小小的话还是触动了我,她的那些话在我脑海中不断地浮现,让我有些乱了。
借着新提案顺利签约的由头,我向老板请了年假来放空自己。同组的成员为此恨得牙根痒痒,毕竟能提早请下年假的人寥寥无几。公司人事部也发来了审批成功的邮件,我身上的担子总算能卸下来一会儿了。
我交接完这段时间的工作后,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为了避免被锁在公司的事再次发生,我沿着走廊一路小跑到大厅,汗水湿哒哒地糊在了背上。
一楼大厅的空调系统长年失修,每到暑月就热气难挡,到头来苦的还是我们这些人。据说这是积年累月的结果,写字楼建成时就存在的问题被拖到了现在。
保安大哥看着气喘吁吁的我,憨厚地笑了笑,眼角的细纹堆叠到了一起:“小伙子别着急啊!我这儿给你留着门呢!”
我慢慢地走近那位大哥,看清了他灰色工作服下埋着的汗珠。保安大哥背部的衣料被汗渍浸得偏黑,衣服下的汗水还在泊泊地冒着。
诸多感慨成了一团乱线,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咂了咂嘴来化解不说话的尴尬。
还没等我点头致谢,他却故作自来熟地撞了下我的肩膀:“没记错的话,你是三层的那个陈昊经理吧!上次你给的烟特别好抽,啥时候再整几包呗!”
他拿出那包空的烟盒在我眼前晃了几下,又凑到我耳边商量:“你看,都没了!这样吧,你要是把烟给我续上,我准保你啥时候出去都有人给你开门,咋样?”
这种香烟的牌子我再熟悉不过了,打点办事的最优选,也是性价比较高的一款。几年前,我为了让好这口儿的甲方满意,特地跑了好多烟草场,最后选了这个牌子。
原来,他曾是我的众多甲方之一,也是要与我“续约”的甲方。
在我犹豫的这段时间里,他仍站在前台旁眼巴巴地等着我的答复,那副身子也越发地佝偻。
我有些语塞,只是里三层外三层地翻动着身上的挎包,我把里面所有的香烟都摆在了他身旁的桌子上。
那些香烟里囊括了很多牌子,不止他手里的那种。
里面比较贵的牌子是送给一些客户的,他可能这辈子都不舍得买。
保安大哥看到我的示意后,一把揽过了那些烟:“你~你这也太客气了吧!用不着这么多的!”
还没等他感慨完,我已经转身离开了,那些香烟算是我对他在此等待的一种答谢吧。
我没有选择那种变相的续约,总感觉这种方式多了些市侩,少了些人情味儿。
朋友们说我现在变了好多,可能是因为我推了许多杂七杂八的酒局,并决定改过自新吧。我最近有空的时候就会去小吃街上闲逛,与烟火气撞个满怀。
小推车上的关东煮煨在铁格子里,食物的香味随着飘出来的水汽直往我鼻尖下面钻。那阵香味打个转儿后又散落到空气中,弄得人心里馋得紧,抿着双唇的我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
“好吃不贵的关东煮嘞!瞧一瞧,看一看啊!”老板热情地招呼着,生怕流失每一个客源。
隔着条人行道的我终究没忍住诱惑,还像上学时那样冒失,两三步就蹿到了小吃车的前面。铁格子里咕咚咕咚地向外冒着水泡,各式各样的肉串或菜串都被煮成全熟的模样。
“老板,五串鱼丸,五串青菜!”挑来挑去的我还是点了这几年常吃的东西,好像习惯了的口味基本不会轻易改变。
老板朝着落座的我问了句:“打包还是这儿吃?”,他回头的时候扶了下眼镜,又拧着眉毛多看了我几眼。
“你是不是之前常来我这个摊位啊?!我前些年都在大学城那边,印象里有个小伙子无论冬夏都三天两头地往我这儿跑,说什么女朋友就好这口儿!他和你点的东西也像,每次来都是老样子。”
老板按照我之前的喜好把刚出锅的关东煮全刷上了辣酱,还送了我一份他独家秘制的小米椒。
摆在桌子上的关东煮冒着热气,可那股火辣辣的味道却有些呛嗓子。
装在裤兜里的手机震动了几下,那是属于特别关心的提示音。我最近也不知怎么了,竟然会翻遍孙小小的朋友圈并把她设置为手机联系人里的特别关心。
“我最近又发现了你的一条新缺点——瞎逞强!有些同事说,你不好喝酒,不喜吃辣。可你却从不表现出来。”孙小小发过来一条消息。
我放下手机后,转头就朝老板要了一碗清水,并退还了那碗还没开动的小米椒。
关东煮过水后显现出原本的味道,鱼丸鲜香,青菜清淡,入味刚刚好。
涮过关东煮的清水碗里飘着一团团红油,夹杂在其中的细碎辣椒片浮浮沉沉个没完,像极了我这些年的日子。
年轻的时候仗着自己有些资本,做事稳准狠,比那红椒还辣人。而现在,我只想遵从自己的本心,做真正想做的事。就拿眼前的事来说,不好喝酒就少喝,不能吃辣就拒绝。
后来,我又多次光顾了这家摊子。
老板知道了我本来的喜好,他把那份赠菜换成了萝卜条。
成为常客的我偶尔会帮老板招待摊子上其他客人。有好几个小伙子像极了当年的我,几大瓶扎啤就着变态辣的关东煮,嘴角挂着的笑把眼角的泪硬生生怼了回去。
我给他们上菜的时候,特意多加了一碗微热的清水。
指尖碰着碗壁很舒服,这样的温度刚好暖胃。有人喝多后骂骂咧咧地说我上错了,有人结账时偷偷和我说了声谢谢。
我帮着老板收拾完摊子后,准备拿着他送我的秘制关东煮回家。秘制关东煮是拿高汤煮的,又淋了一层海鲜汁,还有些淡淡的草药味。
孙小小就好这口儿,所以我便厚着脸皮求了老板半天。
本打算自己回家的,没想到她已经在路口处等我了。不对,她是在等我手里的吃的。
路上,她一直绕着我转圈,闻我身上有没有烟酒味儿。
她闻不到了,我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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