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听说我爸被查出糖尿病
的时候,我妈哭了。
她坐沙发上,一面抹着眼泪,一面对我说:“眼看着咱家的日子一天天好了,你爸却给咱得了这个病。”
我知道我妈为什么哭,她对糖尿病的恐惧要比很多人复杂得多。不止是她,其实我们全家人都害怕。
白得像雪似的皮肤裹着柴棒似的骨头,那一身皮耷拉着,软弱无力。这个画面停留在我两岁半的大脑里,他是我对人生最早的记忆。
那个骨瘦如柴的人是我的二舅。
我妈常说,二舅是被饿死的。
在他被查出患有糖尿病之后,医生就严格地控制了他的饮食,但他却总是跑到我们家来要吃的。
我妈不敢给他吃,他就和我妈生气,摔盆撂碗的,我妈都忍着,但又常在他甩门走后,难免地,要在家里大哭一场。
最后住院的日子里,二舅几乎是哭着哀求我妈说:“姐,我想吃包子。”
我妈抹了把眼泪,心下一横,瞒着医生去买了一饭盒的小笼包子回到病房,给二舅吃了。
医生为这事儿训了我妈。但我妈说她不后悔,总是让二舅在临死之前吃了顿饱饭的。
糖尿病在我二舅的那个年代是治不好的。
八十年代初,电视上演对糖尿病人的报道,我妈看了个开头,起身就把电视关掉了。
她大概是这辈子,都不想再听“糖尿病”这三个字的。
可偏偏,我爸就得上了。
那个时候我爸刚刚退休,还在单位返聘。我妈说:“这钱咱不挣了。”
她不许我爸再去单位上班,自己也把退休以后的外聘工作辞掉了,开始专心在家照顾起我爸来。
其实我妈并不善于烹调,她是地道的关中人,除了擀面,她别的什么饭都不会做。但医生说,糖尿病人不能多吃面食,我妈突然就把擀面杖收起来,学着炒菜了。
她买了各种的糖尿病食谱,给我爸蒸鱼,顿顿给我爸炒苦瓜。
我妈的苦瓜炒得很别样,把瓜心掏空,横面切了,里面嵌着蛋黄。
我贪嘴地从我爸的盘子里挑了一块塞进嘴里,那滋味又苦又涩,比中药还难吃。
可我妈坚持说,越苦越治病。我爸也真是听话,那么难吃的苦瓜,总能在我妈的软磨硬泡下吃得一片也不剩。
我妈为了奖励他,总要给他饭后吃一些水果,但也仅限于糖分不高的火龙果跟猕猴桃,别的水果却很少拿给他。
我们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吃西瓜,我妈心疼我爸,就在厨房切一小块给他。
切好了,又觉得太大,便再切下一小块来,刚要端出去,大概心里又不落忍,还把刚切下的那一小块补回来,转个身,却又
拿掉了。
她说,狠一点儿对我爸有好处。
但我妈其实对我爸一点儿也不狠。
医生说糖尿病人要少食多餐,她每天五点半起床,从早上的豆浆,到夜里的牛奶,一天六顿饭我妈一顿也没给我爸落下过。
每次吃完饭,我爸刚撂下碗,她就催我爸下楼去消食。
我爸刚下楼,我妈在厨房正洗着碗,突然关了水龙头就朝外跑。
我问她去干嘛?
她说:“监督你爸去。”
果然,我爸正坐在报亭跟前看报呢。
从那儿以后,我爸前脚下楼,我妈后脚就跟着,跟得我爸鞋带松了都不敢停下来系,生怕我妈突然从后面撵上来说他又偷懒。
现在回想我妈为我爸做的这些,我都会觉得很惭愧。
那些年,其实我为他们做得很少很少。
我有的时候回家,看见我妈戴着花镜给我爸测量血糖,消毒、取血样、读表,我妈每一样都做得又精细又专业。
她把测出来的血糖指标记在一个小本上,密密麻麻的,像是爬满了小蚂蚁。
她说,她每次读表的时候心里都非常紧张。
指标正常了,她就觉得这几天的工夫没白费。可一旦要是高了,她都会难受好一阵子。
但其实那几年,在我妈的监督控制下,我爸的血糖一直都挺平稳的,直到我妈最后的离开。
我妈走得很匆忙,她本是被查出患有子宫癌,初期,但却因为手术处理不当引起脑血栓,突然就走了。
她进手术室的那天早上,护士来接她,我妈情绪失控,拉着我爸的手一个劲儿地哭,好几个护士费了好大的劲,连哄带发脾气地才把他们的手分开。
但就在我妈被从病房推出去的时候,她的一双手扒在门框上,死死地扒住说什么也不松开,她大哭着,用尽力气地对我喊:“照顾好那个瓜老汉,要照顾好那个瓜老汉呀!”
这大概是她唯一的心愿,但事实我们都没能替她好好地照顾我爸。她走的头几年,我有的时候还会偶尔地给我爸测一测血糖,给他买些含糖量低的食品。
可这几年,我爸血糖到底高不高,他一天吃几顿饭,都吃些啥就再也顾不上问了。
直到前一阵子,我家先生体检的时候,也被查出了糖尿病,我才猛然地又想起了我爸,想起了我妈当年照料他时的样子。
只是,我远没有了我妈当年的惊慌。
糖尿病在今天,普遍得好像患了场感冒一样的无关痛痒。先生告诉我的时候,半开玩笑地说:“这就算是光荣地加入了三高人群的队伍啦。”
我端着一杯煮好的苦荞茶放在我家先生的面前,他在琢磨我爸送他的那套血糖仪,那是我妈当年用过的,多年搁置,上面落了一层厚厚的灰。
当年那个记录血糖指标的小本还在,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我妈的笔迹……
还没有评论,快来发表第一个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