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动物们有着重要的作用和地位。动物善待村人,村人善待动物,亲如一家。
记得小学时,妈妈孵了一窝小黄鸡,刚出生不久的小家伙们跟在母鸡妈妈的前后左右,唧唧唧叫,有模有样学着啄米觅食,呆萌憨厚,天真可爱,他们是我必不可少的好玩伴。
有一天,放学回到家,其中一只竟然病故,我捧着那一团黄色的毛茸茸伤心欲绝,茶饭不思,好像失去了一个极要好的朋友。还有一次,妈妈竟然养了一只小黄狗,这是姐姐和我梦寐以求的,后来小狗被邻居下毒,小黄狗痛苦难忍,满地打滚,钻到烘焙香菇的冷火灶里不出来,哀号低鸣,直至去世。放学回家得知此事后,我硬缠死磨妈妈把埋葬了的小黄狗重又掘出来,抱着他软绵绵的小小遗体痛哭。
(记忆中的那只小黄狗。图源:除特别注明外,均来源于网络)
农村较多的动物包括牛羊猪、鸡鸭鹅,这些都与农人的生活息息相关,对农村和村人做出很大的积极的贡献。相对应的,村人也很好地对待这些动物,让他们吃饱吃好休息好,这样才能身体好。
这里的关键就是“放”,比如放牛、放羊、放鸡、放鸭、放鹅,猪的待遇不太一样,一般是圈养,不存在“放”的问题。羊好像不够习惯南方江西的水土,反正我是极少看见羊的,我们不讨论“放羊”的问题。限于篇幅,下面重点讨论放鸡、放鸭、放鹅和放牛的情况。
鸡鸭鹅三者中,鸡可能最常见也最重要,原因包括几个方面,鸡分公鸡和母鸡:
首先,母鸡会下蛋。虽然对于母鸡而言,会下蛋可能算不了什么高能度动作或值得炫耀的技巧,但土鸡蛋对于那时的我们家来说,却具备很高的经济价值和社会效益。虽说一块钱可以买七八上十个鸡蛋,但一块钱却是很多的钱,想想看,冰棒才五分钱一股,我读小学一年级一个学期的报名费学费书费杂费等总共才2.25元。母鸡下蛋后在院子里四处巡视、“啯哒啯哒啯哒”高昂着头的骄傲宣示,就是我们喜悦心声的最好表达。
(学费的来源——土鸡蛋)
其次,献鸡不但肉质鲜美,而且肉量大、无添加。公鸡被物理阉割之后,在竹鸡笼里幽禁一段时间,等得其手术的伤口恢复如初,一只亭亭玉立气质上好的献鸡就呈现出来。只见它高高的鸡冠壮硕,毛色油亮,白里透红,巍巍然,凛凛然,如中举的秀才。献鸡完全没了公鸡的冲动与好斗,它脚步挺拔而娴静,姿态优雅而自信,游离于母鸡和公鸡的争风吃醋之外。
(仪态万方的一只献鸡)
最后,公鸡会打鸣。家家户户基本没有手表,有一只打鸣的公鸡,相当于有了免费的闹钟,有了行走的“生物钟”。一鸡啼鸣,全村呼应,无需对表,上下联动,效果感人。但是,公鸡有公鸡的劣势,公鸡不会像母鸡那样下蛋、孵化后代,也不能像献鸡那样提供鲜香优美的肉质,如此,一个家庭一般豢养一只公鸡足矣,除了打鸣的日常工作之外,主要负责传宗接代,而不需要向别人家“借种”,省却邻里间的矛盾纠纷。
“放鸡”是最轻松愉快的工作,把鸡舍或竹鸡笼打开,即告结束。鸡通人性,并不走远,只在周边啄刨,稍有顽皮的,至多在树枝上藤蔓间爬高下低。临近天擦黑,自主回家返巢。
放鸭与放鸡大异其趣。概因鸡是陆生动物,鸭是两栖动物,可陆可水。
年纪尚小的小鸭子色泽嫩黄或初黑,毛发茸茸,步态摇曳,呱呱乱叫,一手可握,简直可爱。我们的女儿小钉子见了,每每喜不自禁爱不释手脚不移步,非得在其后嬉笑追逐良久,至于小鸭子上气不接下气,方肯罢手。这时的小鸭子放将出去,即便是幼小的禾苗田中,也人畜无害。及长,大鸭子够得着禾苗稻穗瓜果菜叶,情势就大不相同,势必寻了一片高度足够又尚未灌浆结穗的水田。
(初黑的小鸭子)
清晨,村子从睡梦中醒来,鸡们近水楼台先得月,已经放了出去,沐浴晨光,吮吸露珠,自由活动,甚是欢快。鸭子见隔壁邻居的鸡们抢了先,在鸭舍鼓噪呱嘎,你推我搡,探头探脑,迫不及待,几乎要喊出来“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萍得程得你们去放鸭子吧”,妈妈一声令下,我和姐姐立即打开鸭舍,一二十只鸭子你拥我挤一股脑儿涌了出来,一团黑云一般,在院子里飘忽不定,瞬间挤压到门口,意欲破门而去。姐姐扁了身子,硬生生地挤了出去,在岔路口阻挡,已然有一只两只眼尖的鸭子顺势溜走,我连忙开门,鸭子们即刻倾泻而出。姐弟俩一路走,一路哄,一路堵住可能的歧途岔路,直至把这一群摇摇晃晃的鸭子们赶到田地。鸭子们远远看见稻田乐园,兴冲冲大踏步走,走得近了,几乎奔跑起来,倏忽之间,只见禾头攒动,摇动的禾苗去得越来越远。
放鹅与放牛有异曲同工之妙,这里单说放牛,放鹅可以此类推举一反三。
1978年的第一声春雷,惊醒沉寂的中国大地。改革的春风吹到农村,最根本是四个字,“分田到户”。这一场体制上的变革释放了压抑蓄积已久的主观能动性和生产积极性,大家不再做事磨洋工、同吃大锅饭。我们家从正式解体的生产队分到两间平房、一张犁一把耙、一盘石磨、一方谷仓等生产生活资料,当然还有本文的主角——老黄牛。如前所述,在乡下,动物们有着重要的作用和地位。在牛猪羊鸡鸭鹅这些动物中,大型动物如牛猪的作用和地位尤其突出。
(天鹅也是鹅。图源:自己拍的)
概而言之,南方尤其江西的牛的功能主要包括短途运输与耕地,负重行军的职能很弱。汉语成语俗语中的“对牛弹琴”“牛头马面”“宁为鸡口不为牛后”“牛不喝水强按头”“老牛破车”“风马牛不相及”“牛头不对马嘴”等等,完全是对牛的肆意歪曲和极大误解,这种行为是无效的,我方对此强烈不满和坚决反对,保留向有关方面提出严正交涉的权利。
先说运输,“牛高马大”很好地解释了这种可能性。村里没有马,牛当仁不让,成了运输的能手。刚从生产队分到我们家的时候,大约八十年代初,老黄牛并不老,不过二三岁,相当于意气风发的人类少年。每当妈妈和姐姐要把砍伐下来的翠竹运到水口山,或者要把稻谷拉到炉迳村去碾成米的时候,黄牛一牛当先。对于体型庞大的牛类来说,百十多斤的重量,完全轻描淡写不足挂齿,听妈妈和姐姐说,平时干惯了耕地等重活的黄牛,被套上牛轭拉货时,即便山路崎岖陡峭,竟也脚步轻盈神态飘逸。
再说耕地。耕地是男人专属的职能,几千年以来,作为农耕社会的中国,基本始终是男权社会,力气决定权力,田地决定话语,这从“田力为‘男’”可见一斑。
宏观地看,耕地包括两个方面,一是犁地,二是耙地。顾名思义,犁地是使用犁把田地翻转过来,可以把板结的土地松散,又可以把禾谷头或草木灰等倒转下去。
犁是犁地的主要工具,一般来说,犁有一根横木,与把手相连。把手高约米余,把手往下至接地处有弯曲,与犁头相接。犁头多为铁制,前部尖锐单薄,后方愚钝厚道。在犁头与把手相接处,延伸向上,穿过横木,是一条直木,背靠直木、下部与犁头相接,是一块大波浪形的铁板,从犁头吃起的泥块遇此铁板,就势翻转覆盖过去。自此,横木、把手木、直木这三者构成一个大的钝角三角形,实用而顽固,耐用又美观。
(犁地的犁)
犁地的关键却是牛,为了种桑养蚕、点种花生,妈妈和姐姐尝试请黄牛来犁地。牛、妈妈、姐姐来到田地,犁也在现场。妈妈扶住犁把手,手心出汗。姐姐把黄牛哄到犁的正前方,牛轭已经和犁的横木套索好,却发现无法把牛轭架到黄牛的脖颈上,如此反复。黄牛见了,心领神会,倒退几步,牛轭天衣无缝地套了上去。妈妈和姐姐大喜过望,姐姐紧握牛绳,牵了牛走在前头,牛夹在中间,亦步亦趋不明就里,妈妈行在最后,犁忽左忽右毫无章法。几圈下来,不是犁在地面上空跑,就是犁牵扯嵌入田埂,别扭得很。
显然哪里不对,但初为“农夫”的妈妈和姐姐,完全不得要领,一时无所适从,茫然不知所以。黄牛心急,示意姐姐闪开,姐姐以为黄牛生气发作,赶忙跳到一边静观其变。黄牛按照自己的套路和行进路线,有条不紊循规守矩头头是道,扶犁人手中毫不费力,一块半亩见方的田地就大功告成,路人见了,拍手称好。
耙地也不容易。耙地使用耙,目的在于耙碎土块,使肥料与泥土充分混合,并平整土地,便于肥料均匀和灌溉平衡。耙子形似猪八戒的钉耙,只是形制更大,齿牙更深,横梁处上升两根铁柱,用于加装长的横把手。不管是犁地,还是耙地,都是很重的体力活,有着很高的技术含量和技巧水平,非常人所能为也。
(耙地的耙)
辛苦劳作过后的牛需要休息,这就是放牛。放牛是一项重要的生产活动,也是我们家一项重要的日常工作。当然,浪漫的诗人可以把放牛写得很诗意,“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往大了说,放牛包括两种类型。第一,“半封闭式”放牛。这是指某个被指定的人,在某个指定的地点和某个指定的时间,为了达到牛吃饱的效果,独自一人,牵着牛,去吃草。由于有着诸多限定,比如放牛的地点已经提前确定,哪里水草肥美已经被长辈告知,且只能独自一人执行任务,没有手机,没有书看,只能人看着牛、牛看着人,极其无趣。因此,“半封闭式”放牛饱受孩童们的诟病,遭到姐姐和我的极大排斥和抵抗。不到万不得已,任谁都不会去进行“半封闭式”放牛。回过头来看,这其中充满误解和偏见,其实是有不少乐趣的。“半封闭式”放牛的地点提前确定,时间多为清晨或黄昏,但一根牛绳在手,是完全不需要操心牛儿吃不饱的问题。这些时候,都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晨光普照,万物复苏,露珠在叶尖晶莹剔透,可以看穿整个世界。黄昏,夕阳西下,农人尚在田地劳作,蛙鸣蝉鸣鸟鸣等厮混在一起,简直是田园交响曲。炊烟袅袅,自下而上,直至若有若无,与天地相接。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就像望着天空发呆的时间一样,可以什么都想,可以什么都不想,时间和空间融为一体,永不分离。(黄昏放牛)“半封闭式”放牛时,牛绳不能放得太长,长了容易失去对牛儿的掌控。有一次,不知为什么指定我去放牛,同理可证,这次放牛的地点也是被指定的,就在自家稻田周边。放牛的时间也是被指定的,早上。被指定的目标是让牛吃饱,吃饱后,牛回圈、人回家。打开牛圈门,黄牛赫然在目等在门前,在牛鼻处系好牛绳,人与牛一前一后往稻田走。稻田里禾苗郁郁葱葱一片碧绿,正是灌浆前的好时节,被放出来的鸭子们在稻田深处咕噜咕噜咕噜地注东西吃,好不得意。稻田的田埂上,一二十厘米之间,点种着黄豆苗,黄豆苗根深入田埂不及寸许,况且田埂毕竟不比稻田肥沃,我们就从稻田里用手窝捧了油油沃土,糊在黄豆苗根部,成小山包状,根正苗绿,眼前的黄豆苗青翠欲滴长势喜人。田埂脚,山路旁,青青草。这正是被指定的放牛的地点。牛绳在握,我胸有成竹。人在前,牛在后,一小一大一矮一高,相得益彰。信步由缰良久,不经意间回头一看,青翠欲滴长势喜人的黄豆苗只剩下光秃秃的苗根,齐刷刷像被人割了去,更加触目惊心的是,田埂里的禾苗竟然也参差不齐地少了许多。看看手里的牛绳,一切不言自明,都是黄牛干的好事。我不信平日里乖巧听话的黄牛会干出这等事情,收紧牛绳,牛鼻子随之高高扬起,又长长地放开牛绳,眼睛故作远望他处。(田埂上的黄豆苗)慢慢地,黄牛已然是家中一员,不可或缺。后来,黄牛长大,成为风华正茂的青壮年。再后来,黄牛慢慢老去,进入垂暮之年,步履蹒跚,日薄西山。妈妈和姐姐不忍喊人屠宰黄牛,二人商议,把黄牛送出去,兑换回来一头岁余的小水母牛。
看着黄牛被人牵走,黄牛的主人妈妈姐姐的心里肯定极不好受,毕竟,老黄牛给我们家带来那么多的力量、收成、爱与希望。老黄牛啊,眼睁睁看着你走,我们何尝不是满怀泪水啊!
2019年10月24日于广州大学城
作者 刘小程
主播 大圣神功六王爷
编辑/后期 凌文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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