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物论》是《庄子·内篇》的第二篇。全篇由五个相对独立的故事连珠并列组成,故事与故事之间虽然没有表示关联的语句和段落,但内容上却有统一的主题思想贯穿着,而且在概括性和思想深度上逐步加深提高,呈现出一种似连非连、若断若续、前后贯通、首尾呼应的精巧结构。
“齐物”的意思是:一切事物归根到底都是相同的,没有什么差别,也没有是非、美丑、善恶、贵贱之分。庄子认为万物都是浑然一体的,并且在不断向其对立面转化,因而没有区别。需要说明的是,庄子的这种见解是抓住了事物的一个方面加以强调,具有片面性。文章中有辩证的观点,也常常陷入形而上学观点之中。但是,在他的论述中常常表现出深刻的思考和智慧。文中涉及很多宇宙观方面和认识论方面的问题,对中国古代哲学研究有重要的意义。
在《逍遥游》中,庄子揭示了人类存在“认知局限的状态”,以及这种状态造成的错误生活观,并发现人的价值与本位所在,最后为此提出了打破认知局限的方案:无我、无功、无名。也就是说,逍遥游实际上是教我们认识到人的认知局限,然后如何避免认知局限造成的错误生活。
那么,《齐物论》就是在《逍遥游》的基层逻辑上,进一步系统论证了“认知局限”的错误因由、逻辑,并为此找到解决这些错误因由、逻辑的答案。
在《齐物论》,庄子认为万物都是浑然一体的,事物之间在根本上并没有彼此之分,而且是相互依存的存在。
所谓“齐物”,就是一切事物归根到底都是相同的,没有什么差别,也没有是非、美丑、善恶、贵贱之分。
庄子从三个层次,为我们推导了《齐物论》的实在性、合理性以及终极性。下面我们具体来看:
一、物性不同,见识不同
在本文的开篇,庄子通过一个能够“吾丧我”的高人南国子綦与俗人代表子游的对话,道明了一个道理:物性不同,所发出的见解不同。
庄子首先通过南国子綦的口,提出了人籁、地籁、天籁的世界本相,并指明了一般人只知道人籁而已,修为稍微高一点的人,可能还知道地籁,但天籁却很少有人知道。
然后,南国子綦用树林里各种形状各异的树洞,在风吹过之后,发出各种不同的声音来说明:风是一样的风,但那些树洞因为各自不同的造型,所发出的声音就各不相同,有的像流水声,有点像射箭声,有点像喊叫声……
在这里,庄子已经给了我们启示,物性不同,所感受的一定不同,但如果我们把这种自我感受认为是唯一真理,那就大错特错了。
但子游还在陷在概念之中,又问道:人籁是用竹子发出的,地籁好比那些树洞发出之音,那么天籁是什么呢?
其实,从整体思想路径来看,庄子不是要揭示概念的来源,而是要告诉我们人的“认知局限”的问题。前面提出天籁只是未了说明人的认知是有局限的,我们眼界所能看到的很有限。
所以,南国子綦并没有回答子游的问题,而是抛出了一个思考,将子游(当然也包括我们)带到直面认知问题上来:“风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其意是风吹那些不同形状的树洞,使他们发出自己的声音。能让它们发出各种不同的声音,那么鼓动这些声音的是谁呢?
需要说明的是,庄子在这里抛出的这个思考,就是《齐物论》的根基。毫无疑问,这个根基就是形而上学。虽然庄子通篇都是在用唯物主义、辩证论等方法来阐述,但庄子哲学的根据就是建立在形而上学上,或说超验主义之上。
然后,没有等子游的回答,庄子笔锋一转,就直接说人的问题:
“大知闲闲,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搆,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
在此庄子一针见血,道明了人的问题:无论是大智的人,还是小智的人,都爱各持己见,并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生出各种虚假、编造的手段,而这些都被人称之为精明。
但这些为了让自己比别人更精明的努力,其生命犹如秋冬的肃杀,日渐衰亡,心灵就像被绳索捆绑了,万般不开窍,又像废弃的水沟,源头之水枯竭,一天天走向灭亡。
也就是说,其实每一个个体的人都是和那些树洞差不多,每一个人都是因为自己的感受与领悟,便形成了各种对立的、千差万别的争议。而这些对立和争议都是“劳神明”的枉费。从根本上来讲,这些争议一点意义也没有,就像那些树洞发出各种声音一样,他们都认为自己发出的声音是对的,其他的都是错误的。但其实他们感受的都是同一阵风。进一步,庄子强调,如果没有风,它们连发声的机会都没有。
但奇怪的是,人的各种情绪,变化莫测,时而欢喜,时而愤怒,时而悲哀,时而快乐;有时多虑,有时感叹,有时后悔,有时恐惧,有时放纵,有时张狂,有时作态,就像音乐从空虚中发出来,又像菌类被地气蒸发出来。
仔细想一想,我们是不是如此,总是莫名其妙地生气、哀怨、悲伤、愤怒,却无可遏制。从这个层面来理解,我们就无法不进入形而上学理解了,当我们用形而上学来理解,就知道我们真的很渺小:我们连自己的情绪都把控不了。从某种程度上讲,宗教之所以存在都是因为这个深层次的原因,而人的敬畏心也是因为在这个层面上的无可奈何。
当然,庄子并没有带领我们进入形而上学,他只是把门指给我们,并把抉择权交给我们,他只是说了一句:“已乎,已乎!旦暮如此,其所由以生乎。”意思是,如此吧,如此吧,一旦我们领悟到这些层面,就知道其所产生的原因了。
在这里,庄子没有进入形而上学去为人类“树立一个有名称的宗教偶像”,这对于中国文化来说,我们无法评判这是幸还是不幸,毕竟我们人类社会还没有抵达终极状态。但从西方宗教对全人类产生的影响来看,其实宗教信仰诞生的那一天,就带着一把双刃剑,各种由此诞生的道德派别、宗教争端、信仰冲突、种族歧视,将人类一次次推到了危险的边缘。
这是《齐物论》的第一个层次,庄子在此让我们知道人类的认知局限,人类所发有的争议,都是因为自己的情态不同、内在不同而已。
接下来,庄子将进一步告诉我们:其实我们在根本是没有分别的。
蒙城庄子雕像
二、万物无彼此,互相依存
通过前面的铺垫之后,庄子提出了他的论点:“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意即所有事物都存在着相对性,没有“彼”就没有“我”,反过来,如果没有“我”,“彼”也无法得到呈现,“彼我”相辅相成,无法分离,说明物与物都是相互依赖而存在的。
紧接着庄子强调,当我们认识这一点,就算是接近道了,剩下来的问题就是我们不知道是谁主宰?但这个主宰是我们明明可以感受到的,虽然我们看不见他的端倪,但通过我们人的行为结果,我们就知道有这个主宰。就像那些树洞发出声音一样,他们是由风主宰的。
但这个主宰是否有偏好呢?就像我们身上所有的器官一样,我们更喜欢眼睛呢,还是嘴巴呢,抑或是手呢?但庄子说,这个我们无法知道,但即使我们知道,也改不了自然本性,所以又何必知道呢?我们只需要知道自己不要在本来就“有限的局里”虚耗自己就行了。
就像人一旦成了人,就是向死而生,也就是生的那一刻,其实也是走向死亡的时刻。那么,生死是同一的,而我们对此现状无法改变。所以,庄子强调,人在这样的可怜状况下,还要去与外界发生摩擦、争论是非,这不是很可悲吗?再说,就算是人永远不死,但整日陷在纠纷之中,这个生命又有多少意义?
在此,庄子实际上指出了生命的意义与价值,毫无疑问,庄子认为把生命浪费在对“是非”的纷争上,是毫无价值的。
世间万物本来不同,但却能相容于天地之间。但人往往以自我为中心生出种种成见 ,由成见划分出是非彼此,在是非彼此中你争我斗,互不相容,到最后不过是一场徒劳。
所以,庄子说,很多人判断事物都是依据自己的成见,而成见每一个人都有,没有成见,就不会有是非,所以当有是非的地方,就都是人的成见在作怪,并非他掌握了什么真理。真理一定是无有是非的,是即是,不是即不是。
而且,当一个人的成见主宰了这个人,那么这个人就不能明白真道,真道也没法向他显现。庄子在此举例说,就像儒家墨家之类的争辩,他们彼此都是以否定对方肯定的东西,而奉扬对方否定的东西。其实,他们应该以空明的心境,去探究这些事物的本原。如果他们讨论到本源上去,他们就知道自己的局限了。
我们知道,其实儒家和墨家之争辩,很大程度上都是在现象上、表面上,根本不涉及到根源。比如关于丧葬问题之争,儒家强调的是以孝为大,所以未免铺张浪费,而墨家却认为铺张浪费是不可取的,所以强调的是节葬。
从根源上来讲,儒家孝的目的是为了弘扬孝的文化心性,从而培养人的道德感,而墨家节葬的目的也是为了不因浪费变穷而导致人性泛滥,根本上也是维护道德。所以回到根源上,这个争论有什么意思,一点意思也没有。
如果用庄子的办法,就是顺其自然,你能做到厚葬就做,做不到你就节葬,没有必要去跟风效仿。而儒家和墨家明显有点一根筋,非得让所有人一样,因为不一样,就会被嘲笑。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我们现在很多地方的丧葬依然在遵循着儒家的思想,家家攀比,这就是文化的影响。
换句话说,其实儒墨争论这些的都是为了道德的完善,只是他们自身根据自己的内在不同的感受发出不一样的声音而已,从而在自己感受上来争论,忽略了根源的同一性,这就是个人成见造成的。
回到开篇的那个例子,那些树洞所发出的声音,本来就根据自己的情形不同,所发出的声音不同。那么,如果某个树洞非得要强调所有树洞应该跟他发出一样的声音,这不是很可笑吗?
在此有必要强调,成见可不是简单的是我们的想法,它是一种不易察觉的根深在人类思想内核中的经验,而且它具有一种错觉扭曲力,它能将客观存在扭曲符合它的经验印象。
举一个例子,我的住所前面是一条马路,由于我印象或说经验当中,经常看到的场景是马路与住宅是呈平行状态的,所以我一以为我家的楼房和马路是平行,但实际是呈三角形,尽管我多少次站在阳台上观看那条马路,都没有发现这个真相,直到有一天,我站在玻璃门后,看到马路是斜穿出去的,我才发现不是平行的。
所以,可想而知,人的成见有多厉害,当一个人被成见控制了,他是看不到世界的本相的。所以,我们应当消除成见,不要对任何事物都“自以为是”,而是要对任何事物都保存“信任”。也就是说,我们将自己从自我主宰中拉出来,作为与万物一体的当中的一个。
这是《齐物论》的第二个层次,庄子明确告诉我们,我们人不是独立存在的,人是依赖某个主宰而存在的,或说人只是这万物当中的一个,与其他万物的生生灭灭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要陷入自我成见的圈套之中。
蒙城庄子祠
三、超越对立,实现“道通为一”,达于“齐物”
进一步,庄子为我们推出了齐物论的核心思想:“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
在这里,庄子说万世万物没有不是彼方的,万事万物也没有不是此方的,从彼方来观察此方自然看不见此方的实际情况,而在此方来看,这却是很明显的。
所以,此就是彼,彼就是此,他们都是一体的,所产生的对立是双方存在的缘由。用相对论来理解,就是阴阳协调,有阴才有阳,有阳才有阴,阴阳需要有对立的存在才能存在。
由此,庄子认为,我们所执著的是与非,寿与夭,成与毁,美与丑,彼与此,物与我,身与心,大与小,利与害,安与危,生与死,有与无等概念,其实都是自我感受上的差异的“执迷”,所以我们各人所“自以为是”的都是具有相对性,表面性和不真实性等状况。
那么,庄子的意思是,我们要用“以明”的方法来看问题,即超越自我成见,跳出是非来看问题。这一思想对应了《逍遥游》提出来的突破认知方案:“无己、无功、无名”,即消除我们的成见、功利之心、种种概念,然后“道通为一”,达于“齐物”。
其实,人与人之间的纷争,概念与概念的不同,都是某种层面上的“误解”,你“误解”我,我误解你,再到你不理解我,我不理解你,从而现在无休止的纷争消耗之中。
而且,庄子强调,这种纷争是人类没有办法解决的,因为你叫认识和你一样的人了评判,他既然和你一样,又怎么知道正确性在哪里呢?那如果你叫一个和你认识不一样的人来评判,他更不知道你的正确性在哪里?
归根结底,就是我们没有认识到主宰者的根源。就像树洞相争,就是忘记了他们同属“一阵风”,而儒墨相争,都是忘记了背后的主宰者——道德。
所以庄子说,唯有放弃这些争端,就像圣人一样,只用心去感悟大道本性,顺从大道,从而超越是非的困局,获得“道枢(大道的枢要)”。只有如此,我们才好比站在环形中心枢纽上,可以应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变化,而不会被迷惑。
在庄子时代,各种哲学辩论喧嚣大地,令人困惑而莫衷一是,这就激发了庄子的想象力,他在超验主义(玄学)的鼓励下,开始怀疑人们思想的真实性,在这种怀疑精神的催发下,使他果然透过现象看到了本质:万物是一体的,即齐物为一。
所以,庄子让我们以“道”观万物、观己心,如此而行,我们最后会发现,其实在“道”的层面上,万物是齐一的。
庄子最后用一个庄周梦蝶的寓言,将齐物论推向了相当的高度:我们的存在是否是一场梦,是否是一种精神形式的物化?
简而言之,齐物论的高深之处,就是他将人的认知,从“有限性”拉到了“无限性”,让人在“无限性”的认知框架下,自然而然就消除了成见、偏见,格局为之提升,心灵为之大开,最后达到庄子逍遥游的境界。
齐物论中的"天籁寓言"有天籁,地籁,人籁,这三籁。 《齐物论》以“吾丧我”发端 ;喻之 以“三籁”; 贯之以“两行”之法 。终达于“无待”,“物化 ”之 旨。我理解“吾丧我”与“三籁”之间为 比喻关系, 庄子借“人籁”与“地籁”对举 ,透显 出“天籁”亦 即“吾丧我 ”之 “吾”所 达到的不可言说之境界 。 陈静女士在总结《齐物论》结构时说 :“吾丧我”提 示着庄子对“吾”与“我”进行的分别;而这一分别 是建立“因是因非”的超是非立场的前 提;三籁之 说一方面为理解吾 、我的分别作铺垫,另一方面又 提示“是非”产生的原 由;庄周梦蝶以寓言的方式 隐喻“吾”、“我”的状态 ,并对开篇的“吾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