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 | 墨趣

在日本，朋友带我去参观一个“书道”教室，他们正在办展览，在教室的四周全挂满了书法，是用汉字写的，每一幅书法的尺寸都一样，长三尺，宽一尺半。

更有趣的是，所有展出的书法都只有两个字，就是“墨趣”。但字体的差异很大，有大有小，有竖有横，而且正、隶、行、草无所不包。

那些书法字体虽无所不包，而且也知道全是学生的作品，从字面上看来，却仿佛看到每一幅字都是用尽全力似的，我们中国人形容书法之美，常用“力透纸背”“铁画银钩”“龙飞凤舞”，这些毛笔字全合于这几个形容词。可以看出都是练书法有一段时间之后的作品。

主持的人向我们介绍，这一次的展览全是同一次上课的成果，他们规定学生在一个小时中只写“墨趣”两个字，除了纸张的尺寸之外，其余的完全自由，但是每个人只有一张纸，写坏了不准涂改，人人只有一次机会。

为什么做这样的规定呢？

主持的人说：“那是为了让学生了解思考和专注对于写字的重要，一小时写十个字是很容易的，但一小时只写两个字就难了，通常学生会坐在纸前思考很久，落笔时就非常地专心，往往能写出比平常时候境界更好的作品。”

在事前也并未对学生说明要展览的事，事后把所有的作品展览出来，学生便可以互相观摩，看看同样写两个字，别人用什么态度和心情来写，并且可以从字的安排来看见字体与空间的关联性。

“空间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人在写字时了解到空间之美，在生活上就很容易从各层次了解到空间的美了。”主持人对我们说。

当我知道，在这个书道教室中学书法的学生大部分是中年人，更令我感到吃惊。他们利用空闲时间来练书法，不只是要把字练好而已，而是确信书道有静心的作用。所以一般日本的书道教室不仅教写字，也教静心，每次把文房工具铺在矮桌子上，学生先对着白纸静心一段时间，才开始写字。

“心静则字好。”那位白发苍苍的书道教室主人严肃地说，透过翻译，听起来就像格言一样。

据老先生说，他们也时常做别种形式的教学，例如让学生不经过静心就开始练字，使学生了解静心对于书道的重要；或者让学生在一小时里写一百个字，用以和一小时写两个字做比较，使学生了解专注思考的重要性。

“一直到学生体会到‘静心’与‘专注’的重要时，他才可以正确地了解到‘空’并不是一无所有，我们写的是‘书’，而介于字与字间的空才是‘道’。”

从书道教室出来，我的心中颇有感怀，书法原是中国的产物，可是在我国正逐渐地没落，甚至连小学的书法课都要取消，在日本竟然还如此兴盛，那是他们把普通的写毛笔字和“道”相结合，并使其有了一个深远的思想和艺术的内涵。

我想到多年以前，与画家欧豪年一起到东京，欧先生由于写了一手好字，大受日本人崇敬，许多人为了请他在书上题字，甚至排队买他定价上万元的画册。

但是，欧豪年先生告诉我，多年来，他写字、画画的工具全是购自东京银座的“鸠居堂”，不用台湾生产的纸笔墨砚，是由于我们在纸笔墨的制上实在远逊于日本。我曾与欧先生共赴“鸠居堂”，那是一幢专卖书画用具的大楼，有选自世界各地的笔、墨、纸、砚，看得人眼花缭乱，感叹日本在短短数十年间，成为世界经济与文化的大国，不是没有原因的。

在全世界地价最昂贵的银座，有专卖笔墨的百货公司，也可见书道之盛。

日本禅学大师铃木大拙曾指出：所有的日本艺术和日本文化最显著的特色，全是来自禅道的基本认识，而且禅道所把握的从内而外展现生命与艺术的能力，正是东方人气质中最特殊的东西。

我十分羡慕日本人在接到中国禅宗的棒子之后，把禅无所不在地融入生活与艺术之中，像建筑、园艺、戏剧、绘画、书法，乃至诗歌、饮茶、武艺等等，到处都是禅的影子，我们甚至可以说日本的美学就是“禅的美学”。

在生活里也是一样，日本人似乎不论贫富，都十分注重生活与空间的细节，即使在深山的居民，也都是一丝不苟，纤尘不染，颇有禅宗那种纯粹的、孤寂的味道。

我想可以这样说，日本禅虽传自中国，主体是中国禅的承袭，但他们在“用”的方面做得淋漓尽致，这一点，实在是令人自叹不如的。

从日本回来后，我每次写字面对棉纸的时候，就会想起“一小时写两个字”和“一小时写一百个字”是大有不同的，这就好像是人生的过程。散步与快跑也是大有不同，不过，舒缓一些、专注一些、轻松一些，总是对人的身心比较有益。我也想到，“静心”与“思考”不只对于书道有用，人应该使静心和思考成为本分，成为生活的一部分，接待每一刻的时间就像接待一位远来的贵宾，因为他和我们相会只是一刹那，立刻就要远行，并且永远不会回来接受第二次的款待了。

若写字，有这种好心情、庆祝的心情、迎接贵宾的心情，那么每一个字都会有道的展现，每一个字都有人格的芳香。

一个字，就足以显示个人生命与万有空间的庄严。

一朵花，就足以显示整个春天的美丽。

一角日光，就足以显示宇宙的温暖和辉煌。

一片落叶，就足以显示秋天飞舞着的萧瑟。

一瓣白雪，就足以显示了，大约在冬季的一切信息呀！

大地原是纸砚，因缘的变迁则是笔墨，就在我们行住坐卧的地方，便是墨趣。

宇宙万有的墨趣，正式禅的表现；寻常生活的墨趣，则是禅的象征。

在每一个静心的地方、思维的地方、专注的地方、观照的地方，禅意正在彼处。

人人关于生命的纸都一样，长三尺，宽一尺半，只有一张纸，只有一次机会，写坏了不准涂改，所以我们应该坐下来想一想，再来着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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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清玄

音乐：菅野祐悟《美春的告白》

主播：海潮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