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气》016: 香港英皇集团主席杨受成博士传记有声连播

陶杰作品（第四章）

        父亲一阵沉默。到底经过风雨，对于钱银借贷之事，也早已习以为常，上门催债不是大头谢就是银行，还有洋行的大群债主，自己花钱如流水，钱借出去的，也有上海徐、杨官利之类。倒万万没想到，连儿子也向自己伸手，而且一开口，价目吓人一跳。

        杨成没答话，一只稍微颤抖的手，从饭桌上抓了一包好彩香烟，抽出一根。这一次，杨受成没有主动为父亲点烟，镇定地正坐着。杨成自己把烟点燃，向空中呼出一口：“20万，受成，你知道可以买几担米，买几打手表，买几多幢房子吗？”

        1964年香港的楼价，一栋独立的洋房，在渣甸山，售价仅约六七万。旺角尖沙咀有许多十层八层的洋楼落成，一座六七百英尺的小公寓只要三四万。20万元现金，就是四五个豪宅和中等房产的总数目了。

        杨成心中暗忖：这个衰仔，想不到真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几年还请了债项，现金周转大顺，也由于杨受成街头闯荡，略有斩获，成安记从内向型的经营，转型到外向的格局，外国游客一波波地上门，这才反亏为盈，手上的现金，20万元勉强筹措一点，当无问题，心想：不如利用这个机会，当一回监考官，看看儿子有何大计。

        “阿爸，我在窝打老道和弥敦道交界，看中了新建的一幢商厦的一个地铺，阳光通猛，地点便利，我想在这个战略地点，另开一家表行。”

        “我们成安记在上海街做了20年，这几年不但有起色，而且渐入佳境。”

        杨成喷一口烟雾，慢吞吞地说：“俗话说创业易，守业难，你把我们这家店铺做好就是了，因何要往弥敦道上扩张呢？”

       “阿爸，您有所不知了。”杨受成伸直腰板，两手放在大腿上。“世界正在变化，钟表这一行，我观察多年，也到了转折点。这几年我带着西洋人和东洋人来成安记大肆采购，我们家的生意也一直在阿爸你的英明领导下。我听取你的训诫：做人要争气。虽然读书不怎么样，到底皇天不负有心人，我总算争气，替杨家打拼了一片江山。”

        杨成听了，沉默不语。

        眼前的儿子，毕竟长大了，21岁就结了婚，成家立业也到了新阶段。儿子说的一番话，给自己戴了顶高帽，绵里藏针，意思就是成安记起死回生，完全靠他这几年在外钻营奔波。

        言下之意，这几年我这家小店，赚来的钱，是他在外面打回来的。既是如此，何妨借花献佛，给他一个纵横四海的机会？

        想了半晌，刚过了一支烟的片刻，将烟屁股在桌上的烟灰盅按熄，口中吐出低沉而果断的一个字：“好！”

        杨成一个“好”字，杨受成得到一生以来最重要的一张批文。坐言起行，早已看中弥敦道499号那个1400英尺的铺位，马上跑到霍宝生管理的“立信置业”面谈，怕慢了两拍，让别人捷足先登，把店铺订下来。霍宝生也是个爽快人，看见杨受成这个小伙子如此朝气、有魄力，冲劲惊人，那么快就解决了财务安排问题，顿时对这位年轻人刮目相看。一个下午，条件敲定：店价40万，首期即付三成，即12万，分五年付款，每月分期付5000元。当时还没有银行像今天那样做楼宇抵押贷款，杨受成要把钱直接交到立信置业的办公室。

        有了自置物业，加上附近比油麻地上海街实在优胜得多，杨受成松一口气，站在弥敦道和窝打老道交界处，看着熙来攘往的交通车龙，倚着栏杆，心中像有一轮红日升起。

        店铺问题解决了，杨受成快马加鞭，筹备开张事宜：找设计师绘图、登广告聘请店员、向代理商订货。这一切，由于操作成安记多年，诸事驾轻就熟，加上新婚妻子任曼玲身兼秘书和贴身助理之职，一天帮忙打十几通电话，接通这边的线，也谈妥那方的合约，婚后不过两个多月，蜜月旅行也没有，马上投身事业，尘埃落定，准备择吉开张。

        新店叫什么名字？这个记、那个记的家族式加大排挡风格的传统中国小店名，注定不可能发扬光大。为新店取名，第一要有气派。杨受成想到：电台报时，常以香港天文台为准，加上瑞士出产的钟表，不论牌子，必定由日内瓦的贝桑松天文台（ Besancon Observatory ）负责测试机件的精密程度，都要贝桑松天文台发出精确证书。各种牌子手表提交给在日内瓦的这家天文台，由专家审批，测试期长达45天，打开表壳要试五大机组，还要在寒热两种不同的温度，程序繁复。瑞士天文台做事一丝不苟，严谨精密，没有贪污，也走不了后门，一旦由天文台发出证书，国际认可，这就建立了一国尊贵的名牌。

        不必多想，与妻子商量了一回，杨受成决定叫“天文台表行”。然后请玄学家帮助，翻阅通胜，择吉开张，选好了日期，为壮声势行色，除了买一串几层高的鞭炮在店门开光，杨受成脑筋灵活，想到明星效应，要请当红的电影偶像来剪彩。

        1964年，最红的明星是国语片花旦凌波。一年前，凌波、乐蒂主演的黄梅戏《梁山伯与祝英台》，导演李翰祥，美术胡金铨，邵氏巨制，不但在香港大收旺场，在台湾也卖了满岛的通红。

        凌波是闽南人，本来的艺名叫小娟，又名君海棠，在台湾早年唱歌仔戏，后来到香港投身邵氏，凭李翰祥这出黄梅戏里凌波一曲《山伯临终》，哭倒了港台和南洋成千上万提着手绢进戏院、感情脆弱、肝肠寸断的家庭妇女。凌波反串梁兄哥，丰神俊秀，神采飞扬，穿一件浅蓝色的古装丝绸书生服，手杨一把折扇，迷倒了许多闺中寂寞、被老公遗弃在一角的中年女人。

        《梁山伯与祝英台》在台湾上映，连当时“总统”蒋中正和夫人宋美龄都特别在士林官邸观看，大为赞赏，且由于凌波唱安徽的黄梅戏，掺伴了一点闽南口音风格，台湾观众大受触动。有几个老太太掀起了“斗看梁祝”的比赛，一个看了108次，另一个看了150场，看一回，洒泪一次，经台北到高雄，哭崩阿里山，泪淹日月潭，凌波成为中国内地以外最红的流行音乐天后。

        何不向邵氏公司请商，借用凌波来剪彩？一封红包，请付几何？打探之下，杨受成大手一笔付5000元，公司和凌波怎样对拆，不必追问。

        杨受成通过朋友，与邵氏公司一名行政副主任接洽。

        对方满口答应，一拍胸脯，谈妥价钱，一切包在自己身上。杨受成满心欢喜，部署开张事宜，连接送凌波的专车时间也安排妥当了。

        不料开张前两天，这位副宣传主任一早来电，在电话那一端，初而支吾以对，继而打开天窗说亮话，斩钉截铁告诉杨受成：“对不起，凌波这几天拍片繁忙，抽不了空，无法离开片场来剪彩。”

        杨受成脑际“轰”地炸响了：请帖早已寄出，酒食也已预订，全版广告在各大报章刊登了，大字标题通告天下：凌波小姐来剪彩，还怕各报娱乐记者忘记，一再电话叮嘱。杨受成和任曼玲觉得请到凌波来，天大面子，特别关照自家的至亲好友，新法书院的同学影迷，记得来捧场，与大明星合照。现在那位副主任一个电话，一切泡汤，一张面皮往哪里搁？

        杨受成年少气盛，搁下电话，马上驱车，飞驰到清水弯道到邵氏影城，问到这位先生的办公室在何处，怒气冲冲。

        这位先生没想到杨受成亲自来大骂山门，期期艾艾解释理由，说与自己无关，推得干净，一切都是主任蔡永昌的决定。

        杨受成一听，火气更大，硬邦邦的吵架，效果不大，换一副软功，看看行不行。杨受成把印好的请帖奉上门前，哀求对方无论如何放一马，不然生意开了一个无信寡义的头，天文台表行就会变成拆台表行。

        但这位主任还是拒绝，两人正为此事拉扯不休，脸红耳热，一个身材矮小、头顶半秃、鼻梁驾着黑框眼镜、笑眯眯的中年知识分子出现在眼前，高声问：“什么事？”

        来人原来是邵氏高层，邵逸夫的另一心腹邹文怀。

读你、清欢、悦你、流年；满月偕盆水同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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