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普鸣丨前苏格拉底哲学家：早期的宇宙生成论

前苏格拉底哲学家：早期的宇宙生成论

大家好，今天我们将把讨论的焦点转向古希腊哲学的诞生。在上期节目中，我们从宏观层面探讨了哲学在欧亚大陆上兴起的原因，现在我们将更详细地探究古希腊的情况。我们不妨先把目光转向所谓的“前苏格拉底哲学家”。顾名思义，这群人生活在苏格拉底之前的时期，活跃于公元前六和五世纪。这恰恰是我们在上期节目中提到的时代巨变的核心。他们最先提出了有关宇宙的理论学说，成为了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及随后的哲学家讨论的基础。

按照黑格尔等人对古希腊的理解，前苏格拉底哲学家无疑扮演了相当重要的角色。比如说，在十九和二十世纪，黑格尔以及继承他的观点的众多西方思想家，都把这群人描绘为理性与科学思考的先驱。事实上，这是一种错误的解读。按照他们的说法，前苏格拉底哲学家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批试图理性地认识以及科学地解释周围世界的人，因此他们开启了科学、理性与哲学的传统。这个传统最终在现代世界绽放出绚烂的花朵。

我们之前已经很深入地讨论过，为什么这种理解存在非常大的问题。顺着这种思路，我们会遇到一个关键的问题，那就是他们的整个论述为什么会从前苏格拉底哲学家开始？当然，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问题莫过于我们该如何在比较的视野下更好地理解这种论述？我们先来看看这群前苏格拉底哲学家当时到底在做什么。我们提到，一方面，这群人十分了解青铜时代的风俗习惯。所有青铜时代的习俗还在继续进行，人们依旧占卜与祭祀神灵。可是另一方面，青铜时代的旧世界也开始崩塌，社会陷入了我们上一集提到的那些巨大的危机之中。所以，他们所生活的时代，也是一个战争频发，死伤不断的时代。人们在当时的记载中不断提到，这是一个危机重重的时代。

事实上，回顾这段历史，许多记载都提到了，他们认为自己所处的时代经历了一次巨大的倒退。倒不是说他们觉得青铜时代就是那个黄金的年代，只是相比于那个时代而言，现在的局面实在是越来越糟糕。他们觉得自己正处于历史的低谷。我之所以要介绍这些重要的背景，是因为当我们从这个角度来思考，我们就能更好地理解他们当时到底想做什么。这群人试图以全新的视角来认识世界，而非遵循当时的主流。比如，我们提到青铜时代的宗教，到了这个时代仍然具有相当的影响力。这些宗教的核心基点，都在于“自然现象由神灵所掌控”。在古希腊的例子当中，这些神灵基本上与城邦一一对应。由于当时战争频发，人们认为这些神灵，正如地上的城邦一样，也在不停地互相争斗。

对此，前苏格拉底哲学家提出了不一样的观点。他们认为，不，我们不应该这样理解。我们应该明白，世上存在一个东西，这也是我们这个节目的关键词，这个东西就叫“cosmos”（宇宙）。“cosmos”一词源于古希腊语。这些哲学家提出了“宇宙”这个观念，并认为宇宙指的就是整个世界。这就意味着，我们可以把世界看作一个整体，所有变幻莫测的神灵都生活在其中。这也同样意味着，如果我们能够认识这个宏大的宇宙，我们就能对整个世界，以及人类在世界的生存方式形成更深刻的理解。因此，这就意味着我们不需要占卜与祭祀，因为我们不再需要祈求神灵。我们也不需要祭司来主持占卜与祭祀，不需要维系以往的社会秩序来支撑祭司的活动。如果我们不再需要以往的社会秩序，我们就可以重新设想其他的可能。

我们可以设想如何创造一个与宏大的宇宙和谐一致的世界，这样我们就可以拒绝目前较小的世界，这个需要人们占卜与祭祀神灵的世界；拒绝以神灵为核心的社会秩序，由无休止的战争所刻画的社会秩序。这就是前苏格拉底哲学家想要做的事情。我们看到，他们创造了宇宙的概念，显然，这个概念构成了我们整个节目所说的“宇宙论”的基础。不难看出，他们试图通过宇宙的概念来批判他们所处的世界的运行法则。如果说真的存在一个宇宙，那么他们就能够在当时流行的做法以外，找寻新的方式来了解宇宙的运作。

让我举几个例子来说明一下，并简单介绍他们的一些主张和历史影响。其中非常著名的就有恩培多克勒的“四根说”。恩培多克勒主张我们应该把世界理解为一个单一的宇宙。世界本源可以归结为四种元素，分别是水、火、土、气。简洁明了。这四种元素会基于“爱”与“恨”的法则组合与分离，构成了所有的自然现象。一旦我们了解到整个世界仅仅由四种基本元素以及两个运行法则所构成，我们就能够了解所有的自然现象，不需要神灵的指示，自然也就不需要占卜与祭祀了。

一旦我们接受了这样的设想，我们不免追问：该如何重新构想社会的秩序？该如何在以往的等级制度之外，构想出一个由新的运行法则所构成的社会秩序？当我们充分地了解了这些法则，我们就能在人类世界创造无限的可能。这就是恩培多克勒的关注点。另外一个著名的例子，则来自于毕达哥拉斯的“和谐说”。毕达哥拉斯认为，如果你把世界理解为一个单一的宇宙，那么这个宇宙就存在着一种内在的和谐。而在这个比较广大的和谐世界中，我们能够找到相关的基础，让我们得以构建和谐的人类社会秩序。如果我们同样把世界的本源归结为几种元素，这些元素按照和谐的法则相互作用，那么地球上之所以出现不和谐的情况，恰恰就在于我们没有充分理解这些元素与它们运行的法则，我们误以为自己由难以捉摸的神灵所掌控，最终创造出纷争不断的世界。

相反，如果我们也试图促进和谐的人类世界，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呢？换句话说，我们试图促进人类和谐，但却不再诉诸于青铜时代不断发展的宗教，而是以宏观的宇宙力量为基础，希望以这个全新的，甚至可能是更具冲突性的铁器时代的宇宙力量为基础，这会产生什么样的社会？总而言之，仅仅从这两个例子中，你就能看出，认为前苏格拉底哲学家试图理性地认识世界，认为他们自己是科学家，认为他们孕育了现代性的发展，这些说法存在非常大的误解。

我认为更有说服力的说法应该是，这群哲学家试图奋力打破世界的桎梏。他们试图从宏观的角度认识新的宇宙运行法则，这法则必然脱离于占卜与祭祀的旧世界，脱离于以旧世界为基础的人类世界。通过认识这法则，他们希望最终可以重新构想社会的秩序。一旦我们把前苏格拉底哲学家放置于这个框架中，我们就会发现，他们与同时期其他欧亚思想家实在是惊人地相似。让我举几个明显的例子。如果你把视线转向印度，你会发现释迦摩尼和伐达摩那这些同时代的人物，基本上都在做相同的事情。他们也试图反对祭祀，主张废除当时的宗教仪式，呼吁人们理解宏观的宇宙。他们的这些主张打开了无数的可能性，让人类在地球上成为更好的存在。这种更好的存在，同样意味着人们需要拒绝主宰整个世界的社会等级制度。

当然，有关中国的情况，我们在上期节目中已经详细地探讨了一番，你也能够看到相同的运动：人们公然拒绝青铜时代的宗教，呼吁采用全新的视角来认识世界，因而对社会互动形成新的认识，最终创造更和谐的存在方式。我认为，这才是理解早期哲学的正确视角。早期的哲学家试图重新构想整个世界，试图重新思考周围的世界，他们所采取的方式，就在于对他们眼中的这个可怕的世界发出强烈的抗议。通过这样的认知，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我认为黑格尔的论述非常危险。

首先，我们已经提到，黑格尔的论述，意味着他并没有真正理解前苏格拉底哲学家所做的努力。更重要的是，这导致他无法认真地看待其他欧亚哲学家所做的努力。如果他要以科学与理性的诞生这一个框架来思考古代的哲学，那就意味着他无法理解前苏格拉底哲学家的真正意图，同时也没有认真思考中国所发生的一切，因为这个框架根本不适用于解释中国的情况。可是如果我们能反过来，看到这是一场席卷整个欧亚大陆的运动，人们试图重新构想这个世界，那么突然间，这些思想主张就具备了生命力。我们可以把他们的努力看成是重新构想世界的尝试，也可以自问，我们能否从这些思想主张学到些什么。

讽刺的是，我们甚至没有用这种方式来看待古希腊，因为我们完全误解了古希腊所发生的事情。我们显然也没有正确认识中国，因为遵循黑格尔的整个框架导致我们无法认真地看待中国的情况。比如说，我们认为这些中国的思想家并非科学家。可是如果我们能用这种全新的视角，把他们看作试图反思周围的世界的人，突然间，他们就变得生动起来。我认为，这是我们能从这个时代学到的宝贵一课。一旦我们看到人类处于社会的巨变之中，试图重新反思周围的世界，突然间，他们所做的努力，也就可以启发我们作同样的思考。通过这种比较研究，我们能够看到前苏格拉底哲学家真正的关注点，也能以此推断出其他文明的哲学家所关切的东西，我们就能开始探索这些对于世界的新构想。

在下期节目中，我们的主题就是探索这些不同的构想。我们将会特别聚焦古希腊，看看这些构想经历了哪些特殊的发展。我们会发现，后来的哲学家开始在前苏格拉底哲学家的基础上构建自己的学说。我们也开始看到，面对共同关注的问题，中国的思想家与古希腊的哲人在想法呈现出哪些分歧。我认为这将打开我们的思路，让我们重新反思该如何理解这段人类历史上的关键时期。非常感谢您的收听，我非常期待接下来的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