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气》014：香港英皇集团主席杨受成博士传记有声连播

陶杰作品

杨受成和任曼玲的约会，与60年代初普通的英文书院学生一样，不是到弥敦道的大华戏院看一出电影，就是去太子道环境优雅、明星汇聚到咖啡屋喝一杯咖啡。

        在这段日子，杨受成和初恋情人，看完了索菲亚.罗兰主演的《万世英雄》( Elcid )，又轮到伊丽莎白.泰勒的《埃及艳后》，银幕上时而千军万马，时而波涛汹涌，杨受成在黑暗的戏院里，静静欣赏着任曼玲的侧影：她的眼睫毛很长，为银幕上战火中的爱情故事吸引，一动也不动，像一尊女神雕像。杨受成又怜又爱，恨不得即刻化身为银幕上的查尔斯.赫斯顿，或者伊丽莎白.泰勒戏假情真多恋人理查德.伯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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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沐浴爱河，郎情妾意，彼此把对方当作了十号风球“温黛”也吹不散打不掉的三世夫妻。任曼玲很快就带杨受成到石硖尾的家里觐见家长。任曼玲的父亲开了一家小型印刷厂，是一位忠厚老实的商人，看见女儿这么早就选定如意郎君，先吓了一跳，打量眼前的这位准快婿，看见杨受成头蜡打得发亮，一身白西装，打一个领带，长得眉清目秀，三分貌似那时的国语片小生雷震，竟有几分书卷气。哪里知道这位白马王子，早已在九龙尖沙咀的酒店和夜总会之间，征战几回，比两位家长，人情世故，早更识途。任太这天也在厨房亲自杀了一只鸡，心有灵犀，也认定女儿这个初恋男友，很快就是自家人。

        小两口坐下来，杨受成一看，吃了一惊：原来任先生，与自己的父亲一样，也是风流成性，四妾三妻，娶了几房老婆，任曼玲上下也有十来个兄弟姐妹。处身人强马壮的大府宅，看见一张大圆桌，任曼玲几个弟妹庄严肃穆地打量着自己，还有几个小弟妹在地上爬的爬，在细妈怀中哭的哭，这种大场面，自己司空见惯，马上施展献殷勤的一身本领，拿起筷子，抢先夹了一块又肥又大的白切鸡腿，堆到任伯母的一碗白饭上，柔声说：“Auntie （阿姨），这只鸡腿最靓，您先吃。”

        初次见面，任氏伉俪被杨受成从尖沙咀和启德机场大门外学来的一套美国国务期杜勒斯的外交手腕，横车跃马，远交近攻，东一声Uncle（叔叔）生意做得真好，小辈我将来如有幸拜栖门庭，真三生有幸；右一句Auntie教导女儿有方，曼玲天生淑女身段，有其母必有其千金，天伦梦暖，亦五福临门。等到上红豆沙的甜品时，不但两位老人家熏陶得眉开眼笑，连一桌小弟幼妹，也拉拉扯扯，高呼杨大哥哥，就差没叫“姐夫”了。一桌夜宴，气氛由十八罗汉恭请观音的严肃渐化为百鸟朝凤的一室欢愉。任老先生看见杨受成口舌便给，谈笑风生，说到做生意之道，经营钟表之理，几乎放下手中碗筷，站起来慷慨演说，心中暗暗喝彩：挑中这个年轻人，女儿真是有眼光。

        过了这一关，杨受成胆子更大，拖拍得越来越密，一张情网也陷得越来越深。得成安记楼上四边通爽的地利，在那个时代，杨受成与任曼玲在耳鬓厮磨、酒酣心热之间，比其他的恋人多了个十二金牌也叫不回直捣黄龙的好去处。

        直到有一天，一对小情人依偎在双人床上，任曼玲面有忧患之色，吞吞吐吐告诉情郎：“我的那回事已经两个月没来了，会不会是……”

        杨受成一听，如晴天霹雳。未婚怀孕在60年代初期，不只大逆不道，在父母的眼中简直是十恶不赦的死罪。杨受成吓出一身冷汗，两腿发软，几乎差点从床上滚下来。

        悄悄陪着曼玲看妇科医生，女医生检查过后，把听筒往桌子上一搁，看见眼前这对小鸳鸯，加起来才不过三十七八岁，医生心知是怎么回事，嘴角先现出一丝诡秘的笑容，然后火速收敛，一张脸孔变为一尊专业的无表情的蜡像，冷冷地说了一声“恭喜”。杨受成简直五雷轰顶，差点就在医务所昏死过去。

        两人紧张商量，任曼玲不知所措，掩面痛哭，泣诉一阵，把心一横，先提出堕胎。对于良家女子，未婚怀孕，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怎么去面对家人、朋友和世界？

        纸包不住火，其中一个老伙计秦锡xi才，与杨受成感情要好，为了他着想，只好向老爷举报，以免有悲剧发生。

        杨成从秦锡才口中，得知此一惊天秘密，勃然变色，青筋暴现，浑身颤抖，也不顾得儿子快二十岁，长得人高马大，抡起那根从小打到大的鸡毛掸子，没头没脑一阵雪花盖顶地狠揍。

        一面嘴巴里大骂儿子不孝，一干弟妹又看见破瓶碎罐的风云变色。哥哥给父亲追打，本是家常便饭，但这一次却翻天覆地，格外暴力，众弟妹吓得面无人色，大妹宝春，更吓得躲进房间痛哭，不知老父何以发这般大的脾气，大哥到底闯了什么弥天大祸，是偷了家中的钟表，还是勾引外敌、骗取杨家的钱财？

        母亲陈银女，这天本来在店里看守，听见楼上乒乒乓乓的一阵大乱，飞奔上楼，徒手夺走丈夫手上的鸡毛掸子，问清情由。

        母亲瞪着儿子：“曼玲这女孩子，受成带回家来吃过几次饭，她温文贤淑，一看就知是个多子多孙的福相，你把儿子打死也没用，倒不如成全他们吧！”

         然后问杨受成：“你想不想曼玲做我们杨家的媳妇？”

        杨受成一瞬间，不知是喜欢还是羞愧。喜的是：女朋友大肚子这场危机，在一场战争之后，终于转危为安，迅速化解。感动的是：知子莫若母，母亲把这许多年的默默痛苦，都转化为维护自己的能量。杨受成双目含泪，拼命点头。

        杨受成和任曼玲的大喜日子，订在1964年1月，席设香港大会堂酒家筵开50桌喜酒。冲着杨家父子的面子，钟表界的行尊几乎都到齐。财务老主顾道亨银行董事长董仲伟和杨受成的好友杨官利当主礼嘉宾。是夜冠盖云集，一片喜气洋洋。杨成也完成了他的心理调息，收起了一张铁青脸孔，胸襟别着大红花，以新郎哥主家的身份，奔走迎客。

        任曼玲同父异母的大哥，原来就是香港著名戏剧教育家任伯江。人才子这一夜是喜宴上的饱学之士，上台演说，训令一对新人，必要白头到老，散叶开枝。任伯江毕业于华仁书院和葛量洪师范学院，荣膺2007年度世界杰出人物。任伯江在香港推行戏剧教育、人际关系和传意技巧的培训，没有想到妹妹选择的对象，竟然不是知识分子。命运很奇妙，几十年后，杨受成的一位女婿，也是戏剧教育专家，这是后话。

        新婚之夜，刚出道的“筷子姊妹花”阿美娜和仙杜拉上台歌舞助兴。一个有歌星乐队在场娱宾兼有舞池跳舞的婚宴，在60年代是十分罕有的。当晚场面盛大，宾客众多，杨受成眼利，看见在欢笑的脸孔中间，独有一名青年男子，神情落寞，郁郁寡欢。在筷子姐妹花唱游余兴之后，宾主欢庆，掌声满堂之间，有个一宾客走过来，很有礼貌地问杨受成：“我可以上台唱两首歌助兴吗？”。   

        杨受成一看，原来是方才发觉的那位“众人欢笑、我独落寞”的忧郁小生。杨受成欣然同意。

        杨受成问任曼玲，他是何人？方知道这位小生正是任曼玲的前度男友Jimmy。

        Jimmy在台上站定：“今天是Imelda 和Albert的大喜日子，我唱几首歌祝贺他们两位新人，白头到老。”

        Jimmy宣布，选唱的第一首歌是The Platters的冠军金曲“ The Great Pretender ”，众人继续起舞，接着第二首是流行程度较逊的“ Harbour Lights ”。

        I saw the harbour lights 

        They only told me we were parting

        The same old harbour lights that once brought you to me 

        I watched the harbour lights

        How could I help if tears were starting

        Goodbye to tender nights beside the silv’ry sea

        I long to hold you near and kiss you just once more 

        But you were on the ship and I was on the shore……

        听到这里，台下聪明的对于歌者的来意，已猜到了两三分。唱到第三首，Jimmy语带荒凉：“这是最后一首了，我祝愿Imelda一生都幸福，永远快乐。”然后声调一沉：“这首歌，叫‘ I went to your wedding ’”

        帕蒂.佩奇（Patti Page）的沉郁，当下充满一室：

        I went to your wedding 

        Although I was dreading

        The thoughts of losing you 

        The organ was playing

        My poor heart kept saying

        My dreams ,  my dreams are through……

        杨受成生命中的婚姻门槛，就在糊里糊涂和胆战心惊的几响惊雷间跨过了。事后回想，没有什么兴奋，只感到命运的一只无形之手，把他推向了人生的新方向。他只感到肩上重担又加了几分，除了父母一家十八口（ 父亲、当时的三位母亲及十四个兄弟姊妹），还有自己的小家庭。任曼玲在婚宴之夜，肚腹圆隆的曲线，已经甚为成熟了。

        杨受成看着新婚妻子的大肚子，一脸狐疑，不知道这个浑圆的人生哑谜，迷底是什么？隐隐然，在自己的脑海里，有一个意念的胚胎，也在悄悄孕育着。

读你、清欢、悦你、流年；满月偕盆水同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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