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有光
解说文稿
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
【译文】
项脊轩,是过去的南阁楼。室内面积只有一丈见方,可以容纳一个人居住。这座百年老屋,(屋顶墙上的)泥土从上边漏下来,雨水也一直往下流;我每次动书桌,环视四周都没有可以安置桌案的地方。又屋子方位朝北,不能被阳光照到,一过了中午(屋内)就已昏暗。
如果说张若虚凭借《春江花月夜》单篇在唐代诗坛上赢得举足轻重的地位,那么归有光以《项脊轩记》一文亦足以问鼎“嘉靖三大家”。
个人独处空间,尤其书斋,是传统文人所热衷呈现的一类题材。最负盛名者莫过于唐人刘禹锡(772-842)的《陋室铭》,虽是简短的韵文,却词约旨丰地囊括了这一题材的基本要素。“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是文人低调的标榜;“可以调素琴,阅金经”,“素琴”和“金经”不只是高雅的装饰,而更是言志的媒介,文人的象征;“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将私人化空间与公共事务空间区分开,并塑造成世俗中的“桃花源”。
说得更深入一些,“陋室”,能令人联想起“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坚守,在这个不言而喻的联系中,文人居所这一空间被充分道德化,成为个人德行修养的隐喻。白居易(772-846)的《庐山草堂记》,以及宋人王禹偁(954-1001)的《黄冈竹楼记》都属于这一题材的不同变奏。白居易如是描述庐山草堂的室内陈设:“堂中设木榻四,素屏二,漆琴一张,儒、道、佛书各三两卷”,可谓古雅精致;王禹偁的竹楼生活朴素却意趣盎然:“公退之暇,披鹤氅衣,戴华阳巾,手执《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虑,江山之外,第见风帆沙鸟烟云竹树而已。”然而,精致也好,朴素也罢,这些摆设装饰、衣巾书香,都不只是物体本身,而成为文人身份的标记,不断地暗示并确认这一身份。
归有光对这一题材亦表现出明显的偏爱。项脊轩是他少年时代的居所,亦长期兼作书房。然而这间阁子,“室仅方丈”,“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一间多么小的屋子,虽然说不上无立锥之地,但狭小局促,伸不开手脚的感觉立马表现出。“尘泥渗漉,雨泽下注”,读者立刻就想象着当外边下着瓢泼大雨里边的人儿在忙着移动屋里的物件却无处可挪的那种无助,“百年老屋”在风雨大作的夜晚瑟瑟发抖;还有一个对于读书人来说至关重要的问题:采光。然此屋“日过午已昏”。住过老宅子的人都有这样的体会,屋子凉快,那是四处包括头顶都漏风,风和日丽的天气还好,稍稍天公不作美,老屋就吱呀作响,细土伴着雨水充斥四处,天稍暗就伸手不见五指。归有光就在这样的环境中读书写作。
余稍为修葺,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楯,亦遂增胜。
【译文】
我稍稍修理了一下,使它不从上面漏土漏雨。在前面开了四扇窗子,院子四周砌上围墙,用来挡住南面射来的日光,日光反射照耀,室内才明亮起来。又在庭院里随意地种上兰花、桂树、竹子等草木,往日的栏杆,也增加了新的光彩。
这样的居住和读书环境实在说不上有多友好,于是,作者着手修葺,使它不从上面漏土漏雨。在前面开了四扇窗子,院子四周砌上围墙,用来挡住南面射来的日光,日光反射照耀,室内才明亮起来。
这几句优美洗练、清新明快,营造出欢乐的气氛,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作者辛勤劳动、热爱生活的乐观心性。经过一番巧妙改造,原本贫瘠、逼仄的房屋不仅可供遮风避雨,还变得亮堂起来。庭院里,新种了兰花、桂树、竹子等多种植物,景色宜人。身处其中,无论看书、吟诵,或者独坐冥想,都是美妙的人生况味。
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译文】
家中的书摆满了书架,我仰头高声吟诵诗歌,有时又静静地独自端坐,听自然界各种各样的声音;庭院、台阶前静悄悄的,小鸟不时飞下来啄食,人走到它跟前也不离开。农历十五的夜晚,明月高悬,照亮半截墙壁,桂树的影子交杂错落,微风吹过影子摇动,可爱极了。
归有光其实修补的是自己的心境。房屋还是那个房屋,依旧老旧、破烂,只是不再雨泽下注罢了,但震川先生用四扇窗打通了光明和阳光的隔阂,并在书窗之上升起一轮皎洁的明月。于是他成为自然的主人,与小鸟和桂树为友,偶尔让思绪的翅膀放飞,让自己的身影在桂树斑驳的影子中摇曳;成为屋子和书的主人,在故纸堆中,他的心灵与先贤对话,与清风明月对话。
年少的归有光,已经展现出在营造个人空间方面细腻独到的审美意趣,正如他托名“项脊生”所说的“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
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无一字是对人的形容,人们却从这八个字里感受到了快意。半是不满的意思。十五的月亮自然要较平时来得分外明亮,明亮到看得见一棵树被风吹乱了影子,看得见一只夜雀轻轻地落在墙头上。但它还是只照见了半面墙。明月在天上,月光在墙上,仿佛很耀眼,仿佛又很幽微。
月光是一壶酒,让人品着品着就醉了,而且醉的都是有心人。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有人在月下研读诗书,有人在月下思念故乡,明月半墙,全数照在了这些人的身上和心上。仔细回想,我在院墙里守着时光,已经很久不曾抬头望月了,此时,不知远方是否也有一个人同我一般正静静地望着这轮明月发呆呢?
尘世间,自古多情唯人与月。得闲时,在月光下搬一把躺椅,人在椅子上躺着,风在衣服上躺着,月光则在风上躺着,远处的天空有时有星星有时没有,却都显得别样可爱;得闲时,在月光下吟诗半句,著文一篇,饮风八斗,摘九十个星子下酒,不知是何等的惬意。
依稀记得前人曾有诗云:“明月不知君已去,夜深还照读书窗。”明月与读书人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然何以千百年来,“明月之诗”与“窈窕之章”总是相映成趣。从“虫声新透绿窗纱”到“北海西山皆可忘”,明月常来,不过敬你我皆是读书人。当然,月光不只听朗朗书声,也听乡间俚语,不只照乌纱官帽,也照乡间斗笠,故而,富人的府邸有明月,穷人的墙头也有明月。
这样的生活趣味也不禁令我想起林语堂先生的对诗意生活的追寻。年轻时的林语堂带着妻子廖翠凤颠沛流离于各国间,即使穷得买不起一张电影票,也还可以去图书馆借回一堆书,两个人守着一盏灯夜读,乐趣自在其中。更用林语堂的话说,只要“宅中有园,园中有屋,屋中有院,院中有树,树上见天,天中有月”,他们就“不亦快哉”!
闲读书、读闲书、读书闲,注重的是读书时的闲逸、闲散,把读书当休闲,忘却虚名浮利,获得一种周国平先生所说的“丰富的安静”。并不是休闲时才读书,而是读书时读出闲情逸致,把知识化为脑中的智慧,滋养心灵。淡去功名之心,以休闲的心态去读书,让书窗上的那轮明月将思绪漂白、沉淀。
书窗上的那轮明月,照古人,亦照今人。灯红酒绿的繁华并不完全拒绝栖居的诗意,倚南窗以寄傲也寄托闲情。明月多情,随人处处行。
严鼎中学语文荣誉出品
文稿 | 严鼎
音频 | 严鼎
排版 | 张金香
统筹 | 孟滕玲 张金香
……
讲的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