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夜空中最亮的星】 - 精神熵与意义感（上）

上一集我们介绍了“熵”和“耗散系统”的概念，熵增就好像是黑夜的降临，让一切都变得模糊和清冷。而耗散系统就好像是一团燃烧的熊熊烈火，通过持续消耗氧气和燃料，驱散黑暗和寒冷，创造光明和热量。 

实际上，耗散系统中的“自组织”现象是一种原始的创造力量，从混沌自发创生出秩序。比如，在印度教中有三大主神，其中创世之神叫梵天。根据古印度的神话传说，梵天就是自我诞生的，并没有母亲。再比如，老子在《道德经》第四十章中说：

“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讲的就是所有生命现象都是一种“有序”结构，而“有序”是生于混沌的“无序”之中，这也是一种自组织现象。可见，耗散系统和自组织是所有生物组织向前进化的原始动力。 

上一集我们还把熵的概念应用到人的身体上。熵增定律虽然是宇宙间的普遍规律，不过，在身体的混乱度刚刚开始增加的时候，作用通常都很微弱，难以被人察觉。这也就是老子所说的

“弱者，道之用”

“道”在开始起作用的时候，总是很微弱。 

我记得曾经看到一篇文章，说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越南战争期间，美军曾经解剖了一些在战场阵亡的战士的尸体。他们都是二十出头的健康小伙子，身体正处于一生中的巅峰状态。然而在解剖中，医生发现有很多人已经出现了极早期的动脉硬化现象，这说明身体衰老和混乱的起点远远早于通常的认知。每个人的身体都更像是河流，而不是固化的实体。所有气势磅礴的大江大河在发源地都是几条涓涓细流，这就是熵增效应的发展规律。 

熵的概念可以应用在身体，也可以应用在精神。在这一集，我们就来谈“精神熵”。 

首先，什么是“精神熵”呢？按照熵的定义，精神熵就是指精神的混乱和失序，常见的表现包括：内心经常感到空虚，抑郁，兴趣减退，注意力涣散，情绪低落等等。这些表现虽然与抑郁症类似，但是不一定达到了抑郁症的程度，所以在表面看起来可能和大多数人没什么差别。 

“精神熵”显然会影响幸福感，那么这是不是一个普遍的问题呢？我做了一些调查，可以找到下面的数据. 

在2017年8月美国国家卫生统计中心公布：美国的抗抑郁药使用量在过去15年中增长了近65％，服用抗抑郁药的人群中有1/4服药时间长达10年之久。 

在中国呢，我查到北京大学心理健康教育与咨询中心的徐主任在2016年的主题演讲，他提到了一个概念叫“时代空心病”，并且例举了统计数据：

北大一年级的新生，包括本科生和研究生，有30.4%的学生厌恶学习，或者认为学习没有意义，还有40.4%的学生认为活着人生没有意义。这类“空心病”患者很多有强烈的自杀倾向，这并不一定是因为现实中遭遇了巨大的痛苦和挫折，而是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不知道活下去的价值和意义是什么。

此外，徐主任说他刚做精神科医生时，中国人精神障碍、抑郁症发病率是0.05%，现在是6%，12年的时间增加了120倍。 

由这些数据看，精神熵现象已经是普遍和严重的社会问题。我的个人经验也支持这个结论，这两年我在培训的课堂中，就有好几位学员愿意表露ta的家人或者ta本人有这方面的困扰。 

那么，怎样解决这个问题呢？ 

典型的病症肯定是要接受药物治疗。但是，根据徐主任的记录，“空心病”的患者往往没有达到那种严重程度，当尝试了所有的药物治疗后，效果都不明显。 

另外一种思路就是不借助药物，而是当事人从心理医生或者爱人、朋友那里得到安慰。但是，合适的倾诉的对象往往不容易找到，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条件能接触到这样的资源。 

所以，我们下面想讨论这样一个问题：如果不借助外界帮助，一个人自己可以怎样做才能避免“空心病”，重新建立自己的精神秩序？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需要借助近代心理学的模型。 

在很多年前，法国人曾经做过一项民意调查，结果显示，89%的被访者承认人需要“某种东西”才能活下去。另外有61%的人承认自己的生活中有某种东西或者某个人是自己愿意为之献出生命的。后来有一名在奥地利维也纳工作的心理医生在他的医院里给病人和医护人员重复了这一测验，结果与法国几乎一样，仅仅相差2%。 

如果问你呢？你会需要“某种东西”才能活下去吗？ 

事实上，这个实验并不是这名医生一时兴起的随机行为，对这个问题的研究贯穿了他的大半生，由此发展出了一套对精神失序的治疗方法。他的主张独具一格，完全不同于前辈。这名医生的名字叫维克多.弗兰克尔，他创造的疗法叫做“意义疗法”。

弗兰克尔生于1905年，跟上一集提到的物理学家薛定谔一样都是奥地利人。弗兰克尔从小智力超群，对心理学有浓厚的兴趣。上了高中以后就开始和精神分析学派的创始人，大名鼎鼎的弗洛伊德有通信联系。弗洛伊德也是奥地利人，但是比弗兰克尔整整大了50岁。虽然是忘年交，但弗洛伊德很赏识弗兰克尔的学术能力，就把这个高中生的一篇文章推荐给《国际心理分析杂志》。文章发表那年弗兰克尔只有16岁。 

之后弗兰克尔沿着这条康庄大道继续前进，他25岁到32岁在维也纳大学诊所担任精神疾病专家，接待治疗了上万名自杀未遂的病人，积累了大量一手临床经验。在他34岁时，他成为另一家大医院的神经官能症科的主任。此时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这个年轻人，那必须是“前途无量”。 

然后，突然之间，就好像关灯一般，光明瞬间消失了，黑暗中一只恐怖的黑天鹅从天而降。随着二战的爆发和蔓延，在弗兰克尔37岁时，作为犹太家庭，他和全家遭到德国纳粹的逮捕，随后在纳粹的四个死亡集中营里度过了整整三年时间，其中就包括臭名昭著的种族灭绝工厂——奥斯维辛集中营。在这噩梦般的三年中，他怀孕的妻子、父母和弟弟都惨死在集中营中，他本人也因为伤寒几乎死去。直到1945年战争结束，他重新回到维也纳时，并没有重获自由后的狂喜，面对的反而是失去所有亲人后难以想象的巨大痛苦。 

用“九死一生”来描述他的经历并不准确，因为根据统计，集中营的幸存者不到3.6%。但正是这段与迫害和死亡共舞的经历，让弗兰克尔更加坚定地形成了他治疗精神疾病的主张。1946年，也就是他出狱后的第二年，他仅用9天时间就写完一本书，书名叫《活出生命的意义》，Man’s search for meaning。这本书后来被翻译成20多种语言，销售总量超过1000万册。在美国国会图书馆举行的调研中，《活出生命的意义》名列“美国最有影响力的十大图书”之列。 

这本书的名字就是弗兰克尔治疗方法的核心，他的主张是：精神失序现象的一个主要原因，就在于内心的空虚和无意义感，由此衍生出了抑郁、消沉，以及对酒精、药物、性等成瘾行为。如果一个人能够找到自己所认可的意义感，投身于一个能超越自我的任务或者使命，那么散乱的精神就会慢慢归拢和聚集，精神熵就会随之降低。 

在弗兰克尔撰写《活出生命的意义》的前两年，他的奥地利同胞，物理学家薛定谔出版了跨界作品《生命是什么》。上集中我曾经提到，薛定谔在书中指出：生命的根源在于纳入负熵。而用弗兰克尔的话来讲，在精神层面纳入负熵的方法就是找到生活的意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