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孔子只讲正道,不说细节

6孔子只讲正道,不说细节

00:00
20:02

原文

爱问文中子、韩退之。

徐爱问老师如何评价王通和韩愈两位先贤。

文中子,名叫王通,是隋朝大儒号文中子。他辞官回乡后,潜心研究孔子的六经:《诗》《书》《礼》《易》《乐》《春秋》,觉得学问有成,又模仿孔子,作“王氏六经”,又称“续六经”,以“王孔子”自居。目前流传下来的他的主要著作是《中说》,集中反映了王通的思想,我读清代刘宝楠的《论语正义》,也有不少地方引用王通《中说》的内容作注。

韩退之,就是韩愈,字退之。这个大家比较熟悉,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韩愈在儒家思想上最大的贡献,就是他的名篇《原道》,这篇文章的主旨是重续中国的道统。因为在韩愈的时代,佛教盛行,而韩愈的《原道》,就是要排斥佛老之说,排斥佛家和道家,重续儒家之道统。韩愈直接批评老子《道德经》的道德,不是儒家为天下而立的仁义道德,而是“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他还抨击庄子的“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说如果古代没有圣人,人类早就灭绝了,为什么呢?因为人没有羽毛鳞甲来御寒,也没有尖牙利爪来捕食,人只有靠圣人的思想,用仁义人伦,把人类社会组织起来,才能生存。

于是,韩愈就写了这篇《原道》来讲中国的道统:

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坷之死,不得其传焉。

我所说的道,不是老子或佛家的道。中国的道统,从尧舜禹汤,到文武周公,再到孔孟,这是一条线,孟子死后,就没有正统了,韩愈说要把这道统接上。从韩愈呼吁开始,一直到宋朝的程朱理学,这道统才算是接续下来。后来再到明朝的王阳明,又重新发明,再添新彩。

 原文

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贤儒也。后人徒以文词之故,推尊退之,其实退之去文中子远甚。”

王阳明说:“韩愈是文人中的雄者;王通是贤德的儒者。后人因为文章的原因,把韩愈列为唐宋八大家之首,尊崇韩愈,其实韩愈比王通差远了。”

就儒学成就,韩愈跟王通不好比。不过,后世儒生对韩愈的尊崇,也并非是因为他的文章,而是他对复兴儒学所做的贡献。他的文章,不仅天下第一,而且能保持一千年天下第一,所以他有巨大的影响力。他以他巨大的影响力,呼吁中国的道统,一篇《原道》,学术研究水平虽不能和王通相提并论,但流传千古。在儒学式微,释道盛行之际,韩愈力辟佛老,致力于复兴儒学,取得了极大成功。他所倡导的古文运动,也是复兴儒学的重要手段。韩愈对儒学复兴的贡献,是王通一生学问也不能相比的。所以在程朱等宋儒再续儒家道统的时候,在韩愈所列的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之后,他们越过汉儒,独尊韩愈,以韩愈为孔孟之后的符号性人物。我们今天再来看,韩愈之后便是二程、朱熹,朱熹之后是王阳明。王阳明之后,就没有这个级别的人物了。

王阳明说韩愈比王通差远了,是纯就儒学的学术而论。因为韩愈不是学术家,而王通是大儒、大学术家。

原文

爱问:“何以有拟经之失?”

先生曰:“拟经恐未可尽非。且说后世儒者著述之意与拟经如何?”

爱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无,然期以明道,拟经纯若为名。”

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

曰:“孔子删述《六经》以明道也。”

先生曰:“然则拟经独非效法孔子乎?”

爱曰:“著述即于道有所发明,拟经似徒拟其迹,恐于道无

补。”

徐爱问:“那他怎么会做出模拟仿作经书这样的事呢?”

徐爱问的,就是王通模仿孔子“六经”作“王氏六经”的事。王通以学问自雄,以“王孔子”自称,把孔子的“六经”研究透了,光写注解讲解不过瘾,干脆自己重写了一部。这样大家自然就看他不爽了,你算老几?还重写“六经”?

王阳明说:“仿作经书,也不能一概否定吧?那后世儒者写那么多著作,和王通仿作经书又有什么区别呢?”

徐爱说:“后世儒者,写作出版,当然也有追求名声的私心,但目的还是明道。王通仿作经书,就纯粹是为了求名。”

王阳明问:“那么你说那些著书立说以明道的,他们效法谁呢?”

“孔子删减编辑‘六经’,就是为了阐明圣贤之道,他们效法的是孔子。”

“那仿作经书,不也是效法孔子吗?”

“著书立说,写注讲解,把圣贤之道立在那里,又结合时代语境和自己的体会,有所发明,这是明道。而仿作经书呢,是东施效颦,模仿圣人口气行迹,恐怕对圣贤之道没有什么贡献吧?”

 

 原文

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朴还淳而见诸行事之实乎?抑将美其言辞,而徒以譊譊于世也?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则《六经》不必述。删述《六经》,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画卦,至于文王、周公,其间言《易》,如《连山》《归藏》之属,纷纷籍籍,不知其几,《易》道大乱。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风日盛,知其说之将无纪极,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说而赞之,以为惟此为得其宗。于是纷纷之说尽废,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书》《诗》《礼》《乐》《春秋》皆然。《书》自“典谟”以后,《诗》自“二南”以降,如《九丘》《八索》,一切淫哇逸荡之词,盖不知其几千百篇。礼乐之名物度数,至是亦不可胜穷。孔子皆删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说始废。如《书》《诗》《礼》《乐》中,孔子何尝加一语?今之《礼记》诸说,皆后儒附会而成,已非孔子之旧。至于《春秋》,虽称孔子作之,其实皆鲁史旧文。所谓‘笔’者,笔其旧;所谓‘削’者,削其繁。是有减无增。孔子述《六经》,惧繁文之乱天下,惟简之而不得,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后,繁文益盛,天下益乱。始皇焚书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经》。若当时志在明道,其诸反经叛理之说,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删述之意。自秦、汉以降,文又日盛,若欲尽去之,断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录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则其诸怪悖之说亦宜渐渐自废。不知文中子当时拟经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于其事,以为圣人复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实衰,人出己见,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誉。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反朴还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启之。”

王阳明说:“你认为阐明圣贤之道,是使得道理返璞归真,见之于日用常行的实际行动呢,还是用美艳的言辞哗众取宠呢?天下之大乱,都是因为空洞的虚文盛行,而切实的行为衰退了。如果圣贤之道能彰明于天下,那孔子也不用删述六经了。删述六经,是孔子不得已而为之。

“伏羲画出八卦,奠定了《易经》的基础。周文王被纣王幽禁时,演绎八卦为六十四卦,并写作卦辞。周公又根据前人所注,写成爻辞。这是《易经》的发展脉络。但是,在这之间,夏代有《连山》,商代有《归藏》,都是《易经》的不同版本,纷纷扰扰,版本众多,说法混乱,令人不知所从。孔子看到天下好文之风越来越盛,人人都想搞点自己的说法,《易经》的解说没完没了,于是他就取文王、周公的版本加以阐发,确立为《易经》的正宗。这样,其他各种混乱的说法才消停了,《易经》的解说标准被确立下来。

“另外五经,《书》《诗》《礼》《乐》《春秋》也都是这样。《尚书》在二典三谟,也就是《尧典》《舜典》《大禹谟》《皋陶谟》《益稷谟》之后,《诗经》在《周南》《召南》之后,像《九丘》《八索》这样浮夸淫荡的文章诗歌,不知道有几千几百篇。《礼经》《乐经》当中关于礼乐的各种名目、物件、规则等,也不可胜数,孔子对这些都进行了删减、订正,把那些多余繁杂的说法废弃了。对《尚书》《诗经》《礼经》《乐经》,孔子只有删减,自己没有增加一个字。而今天我们读的《礼记》,那是后儒附会而成,已经不是孔子的 原文了。

“至于《春秋》,虽说是孔子所作,实际上也是鲁国本来就有的史书,孔子只是‘笔削’之。笔,是抄录其旧文;削,是削减其繁复,所以也是有减无增。

“孔子述‘六经’,是怕繁复之文乱了天下正道文章,想要简易明白却很难做到,要使天下人去其繁文而求其实质,而不是用文辞来教化天下。《春秋》之后,繁文越来越盛,天下思想越来越乱。秦始皇焚书坑儒,得罪了天下士人,他固然有他的私心,而且不该把‘六经’也给烧了。但是,如果他志在阐明圣贤之道,把那些离经叛道的书拿来烧了,那倒是正合孔子删述之意,去芜存菁。

“自秦汉之后,崇尚文辞之风又盛行起来,就算想把它们都清除,那也清除不了!只能效法孔子,把那些接近正确的抄录下来,加以宣传表彰,让良币驱逐劣币,那些奇谈怪悖之论就会自然淘汰。我不知道王通当时仿作六经是怎么想的,但我却深深地理解和赞同他的做法,我想即便圣人重生,也会像他那样做吧!天下之所以得不到好的治理,就是因为惑世的虚文盛行,而切实的行动衰落。个个都要拿出点‘自己的观点’,新奇的观点竞相高下,以眩惑人的耳目沽名钓誉。这只能混淆天下人的视听,使得天下糜乱相争,争相以修辞来求出名,而不知道还有实事求是、返璞归真的做法。这都是那些著书立说、阐述经典的人所开启的风气!”

王阳明所论,对前人的思想文字只减不增,是一个重要的学术原则。既然是阐述先贤之道,觉得繁复的地方可以删减,但是一定不能自己补充,不要加进“自己的观点”,这样才能把先贤之道传下去。

但是人们为什么要加进自己的观点呢?主要是因为三个心——胜心、虚荣心、别有用心。

什么是胜心?王阳明说:“其说本已完备,非要另立一说以胜之。”前人已经耕耘过的领域,学术结论已经止于至善,他非得搞个新说法,说什么这个理论过时了,现在是什么时代了。

虚荣心呢?就是老想有“自己的东西”“自己的观点”。儒家说:“善为天下公。”真理只有一个,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而是天下所公有的,所以没有什么“自己的东西”“自己的观点”。如果一个观点是你自己的,那肯定是错的。

 

原文

爱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经,若无《左传》,恐亦难晓。”

徐爱看老师对著述解说圣人经典持否定意见,有些不理解,就说:“著述解说,也有不可或缺的吧?就拿《春秋》来说,如果没有《左传》做参考书,根本读不懂!”

《左传》,就是《春秋左氏传》,相传是战国时鲁国史官左丘明所作,以解释《春秋》,把《春秋》书中所涉及的史实叙述详尽。所以徐爱认为,要理解《春秋》,就需要参考《左传》。

徐爱此说,我也有共鸣,因为我自己就做著述讲解圣人经典的工作。之前研究《孙子兵法》,如果没有“十一家注”,根本读不懂。

 

原文

先生曰:“《春秋》必待《传》而后明,是歇后谜语矣。圣人何苦为此艰深隐晦之词?《左传》多是鲁史旧文。若《春秋》须此而后明,孔子何必削之?”

王阳明说:“如果读《春秋》,一定要参考《左传》才能读懂,那就变成猜歇后谜语了。那《春秋》都是微言大义,清楚明白,圣人何苦要给你搞得艰深隐晦呢?那《左传》的内容,大多是鲁史旧文,孔子著《春秋》,就是从那儿笔削删减而来。《左传》又给他加回去,那当初孔子又何必删减编辑呢?”

 

 原文

爱曰:“伊川亦云:‘《传》是案,《经》是断。’如书弑某君、伐某国,若不明其事,恐亦难断。”

徐爱说:“伊川先生程颐也说:‘《左传》就好比一件件案子,《春秋》呢,就是对案子的裁断。’如果就写三个字,弑某君,伐某国,读者也判断不了。”

徐爱问的,正是孔子著名的“春秋笔法”,微言大义,就写个“弑某君”,一个“弑”字,就给你定罪了。但不具体写事情经过,所以徐爱说要读《左传》,才知道那案子是怎么回事,才能了解是非曲直,才能断。

而孔子的写作理念,恰恰是要把那过程删除,不要你了解!

 

 原文

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说,未得圣人作经之意。如书‘弑君’,即弑君便是罪,何必更问其弑君之详?征伐当自天子出,书‘伐国’,即伐国便是罪,何必更问其伐国之详?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则尝言之。或因人请问,各随分量而说。亦不肯多道,恐人专求之言语。故曰‘予欲无言’。若是一切纵人欲、灭天理的事,又安肯详以示人?是长乱导奸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此便是孔门家法。世儒只讲得一个伯者的学问,所以要知得许多阴谋诡计。纯是一片功利的心,与圣人作经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

因叹曰:“此非达天德者未易与言此也!”

王阳明说:“程颐老师说这话,恐怕也是跟着大家人云亦云,没有深刻理解孔子著《春秋》的理念。比如写某某人‘弑君’,那弑君就是大罪,何必问他的详细过程?礼乐征伐,是天子的权力,如果说某诸侯‘伐国’,擅自攻打别的诸侯国,那便是大罪,又何必去问他怎么伐的呢?”

王阳明认为,孔子的理念是不写具体罪行过程。因为好人读了也不增加什么教益,好人只要知道那事不能干就行了;而详细的讲解给坏人读了,就会更让他学坏。一些连环杀手,不都是跟着电影、小说、新闻案件报道有样学样吗?所以现代新闻伦理,对一些犯罪过程不大肆猎奇宣扬,也是这个道理。

“圣人删述‘六经’,是要正人心,是要存天理、去人欲。对于存天理、去人欲,孔子也曾经说过,要等有人具体来问的时候,根据对方的心智情况,因人而异地进行讲解。而且他也不肯多说,怕人不切己体察,只是专门来求些说法,道听途说,误人子弟。所以孔子说:‘哎呀!我真是不想说话!’因为你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却不知道他听了你的话之后会想什么。他往往会根据自己的喜好挑拣曲解,到头来还说是跟你学的。所以,这存天理、灭人欲的事,孔子都不想多说,那‘纵人欲,灭天理’的事,他还会去跟人津津乐道吗?那是一个字都不想说!因为说了就是长乱导奸,教人学坏。

“齐宣王问孟子:‘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就是问孟子能不能给他讲讲齐桓公、晋文公称霸的事迹。孟子回答说:‘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孔子门生不讨论齐桓晋文的事,所以没有传下来,我也没有听说过。霸道我不懂。您要问,我就给您讲讲王道吧!

“这就是孔门的家法,孟子的态度。现在的儒者,只是讲解霸者的学问,所以就要去了解很多阴谋诡计。这全都是功利之心,与孔子删述六经的宗旨背道而驰,他们怎么能够想得明白呢?”

孔子不是历史作家,他著《春秋》,和司马迁写《史记》,或司马光写《资治通鉴》,理念目的不一样。司马迁是要著史,好事坏事都要写清楚。司马光是要资治,亲贤臣,远小人,好人坏人都要剖析辨别明白。而孔子呢,他是要正人心,所以坏事一概不说,最好都不要传下来,这样就没人知道可以怎么使坏。

王阳明叹息道:“孔子这番苦心,除非是与天同德的人,否则没法理解这些道理,你也没法跟他说!”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还没有评论,快来发表第一个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