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 真相只有一个：识别生活里的假象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 我是傅佩荣。

这一集的主题是“真相只有一个，如何识别生活里的假象”。我们开始谈到哲学思想方法的时候，会强调四个重点：

第一个是思想的规则，也就是逻辑。

第二个是思想的表达，也就是如何说话。

第三个是强调怎么认识万物。

第四个是如何阅读一本书。

现在进展到第三点了，要如何认识万物呢？想认识万物，首先就要去除自己本身所有的遮蔽，这一方面讲得最好的是近代英国一位哲学家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1561-1626）。在中国是接近明朝末期。

他有一本书叫做《新工具》，为什么提出所谓的新工具呢？他认为人的手需要工具的辅助，才能够制作各种器物。那么人的心呢？也需要工具的辅助，才能够向理智提供指点或警告。人的理智有什么问题呢？人的理智常常因为感官的迟钝以及容易受骗而受到阻碍，加上人还有感情冲动跟意愿主观的干扰，所以这时候你就会看到你自己想看到的一面，很难完全客观。

培根是强调科学需要复兴的，从事科学的研究跟做哲学的思辨应该是一样的。首先就要破除各种不必要的遮蔽，所以他在《新工具》里面就谈到要打破四种假象：种族、洞穴、市场、剧场，我们以下简单说明一下。

首先是种族假象，所谓的种族就是人这种种族，因为人认为自己是万物之灵，并且人确实也是很伟大的，可以思考，可以做抉择。

在古希腊时代有位普罗塔哥拉（Protagoras of Abdera，约482-411 B.C.）说了一句话，“人是万物的尺度”，他这句话如果泛泛来说讲的是人类，基本上是没有什么错误的。为什么？因为我们对万物的了解跟评价都非常的主观。譬如我问你，你喜欢熊猫吗？当然喜欢，但是熊猫本身可能受宠若惊，其它的动物怎么办呢？我们看到蟑螂就说是害虫，蟑螂愿意做蟑螂吗？事实上所有的动物它都有它自己的生态，而我在很多地方做演讲的时候，讲台上永远是摆着很漂亮的花，如果草只能放在台下，放在旁边，永远上不了台面，这样对草公平吗？

种族假象所指的是人类作为万物之灵是对于万物来说是不公平的。我们做各种评价，甚至认为什么应该存在，什么可以消灭，什么可以当做食物，什么是应该予以尊重的，那都是人类种族假象所构成的。如果要从事科学研究只有四个字“实事求是”，主观的情感跟意愿完全没有存在的空间。所以第一个要破除的是“种族假象”，不要在以人类作为万物评价的标准了。

第二个要破除的是“洞穴假象”，这里所指的是个人，因为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小小的洞穴里面。这种说法在古希腊是有传承的，柏拉图就已经谈到过了，他讲的洞穴比喻就好像每一个人都活在洞穴底下，所看到的都是影像。因为在洞穴里面人连真正的光天化日都没有见到。

讲到洞穴假象的时候，培根进一步发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性，加上后天受到的教育，以及跟别人交往的经验，所念的书，所崇拜的权威那儿都得到各种启发，再加上个人印象与成见，这些都是构成个人洞穴的重要的材料”。

换句话说，人难免活在一个特定的时空里面，许多先入为主的观念一旦形成之后，很难去改变它。

譬如你从小念过三字经，就认为“人性是本善的”；另外一人可能从小听到宗教的道理，他会说“人是有原罪的”；还有人可能学过佛教的思想认为“性是空的”，请问这些都是很难加以证实的，到底谁对谁错呢？这就是个人的洞穴假象，每个人都等于坐井观天。在特定的舒服的洞穴里面向外看，只看到头顶上那一小片天空而已，那是天空全部的真相吗？显然不是如此。

伟大的科学家牛顿说“我只不过是在沙滩上拾贝壳的小孩，偶尔拾到一两颗漂亮的贝壳，但是面对汪洋大海这样的真理，这一点算什么呢”？他这句话就有这样的自觉，可以突破他的洞穴假象。

第三种假象是市场假象，就是平常所说的人多嘴杂。你到市场买东西，“这个好这个便宜，这个货色不错”，各种可能的话都出现了，大家都传来传去，有根据吗？你找到最后可能发现就是一个玩笑话，一个人从耳朵里面掏的耳屎比较大，别人说像鹅毛一样，传到最后变成是鹅的翅膀，最后变成一只鹅了。像这样以讹传讹。因此苏格拉底的“反诘法”就是针对市场假象所构成的混淆观念。

他跟别人聊天，听到别人谈到一个观念，譬如说张三很美，就立刻问“你所谓的美是什么”？或听到说张三跟李四是朋友，他立刻问你什么是所谓的友谊？友谊是两个人相似，会成为朋友，或者两个人相反，所以相辅相成。这时候讨论起来就会发现，如果两个人相似，你已经有了何必去喜欢另外一个人的？相反，你跟他相反怎么可能互相吸引？从这里面设法让你去做深度的思考。

最后一个是最麻烦的剧场假象，剧场就是戏院，戏院里面有各种表演，各种表演都是安排好的一套剧本，就像我们今天看电影一样，这套剧本是有关宇宙有关人生的。

培根对于传统以来的西方哲学都很有意见，他批评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都有问题。他所谓的有问题是什么呢？ 没有充分研究就衍变出一套完整的系统。柏拉图说人的生命为什么有知识呢？知识就是回忆，你出生以前灵魂早就存在了，而灵魂在那个世界是完美的世界，所以你见过所有事物完美的典型，出生的时候因为跟身体结合，所以忘记了。什么叫知识？知识就是回忆，想起以前是什么样子，但是不完整，所以需要不断在这个世界上再改善提升你知识的水平。

培根就认为这一套是你在演戏吗？你怎么说的有把握呢，好像你见过一样。就算是亚里士多德很重视经验，重视实验的哲学家。培根照样有意见，为什么？他认为有很多从归纳法所得到的结果并不是这么严谨。

譬如我们学过亚里士多德的三段论，大前提只要是人都是会死的，叫做凡人皆有死。培根就认为你这个大前提根本什么都没说，你怎么知道凡人皆有死？ 你见过地球上所有的人吗？像这样的一种大前提，基本上是武断的，不然说出了大前提是早就知道的事实，根本不需要去拿来作为论证的。

事实上在西方哲学史上，每一位重要的哲学家几乎都会推演出一整套完整的思想系统。这个思想系统，有知识论，教你如何认识这个世界；又有形而上学，告诉你世界万物的本体是怎么回事的；更有许多是谈到人生的问题，包括像伦理学这样的学科，构成一个完整系统之后，就像演一出戏给你看。我自己学西方哲学的经验是，一旦进入一位大哲学家的世界，你就很难跳出来了，至少你很难反驳他。

很多哲学家都有自己的一整套术语，譬如你要研究黑格尔，就有黑格尔的词典，也就说这个字在黑格尔是这样用，在别人是不同的用法。但不管怎么样，哲学家用的词跟一般人所用的词大部分都有一些落差。这一来怎么办呢？ 你学了很多哲学家能够入乎其内，不能够出乎其外，你能够做比较跟评价吗？这都是很大的挑战。

我们在谈到人生哲学的时候，在第一步出发的时候，了解培根所谓的四种假象是很有帮助的，我们不可能完全避开或者完全去除这样的遮蔽，但至少你要记得人类可能会有种族假象，你对万物作评价的时候要稍微保守一点，要稍微客观一点。

第二步是洞穴假象，跟别人有任何争论的时候，一定要先想可能我事先有什么样的成见，或者先入为主的观念。譬如说我谈儒家“人性向善”，你先想想看所谓的“人性本善”，可能是小时候先入为主接受的观念，不见得是正确的，这一来才可能做进一步的沟通跟交流。

第三个是市场假象，这当然是比较容易克服的。我们平常听到流言传说，都会想问这是怎么来的？一旦分辨以后，可以超越它了。

最后是剧场假象，这一点我承认非常困难。因为我们学西方哲学的时候，你如果没有深入了解一个学者的完整思想，又怎么去批评超越呢？还好，我们可以比较各个哲学家的特色，去掌握哪一方面比较正确，而另一方面可能需要调整修正，这也使得我们学术思想的发展可以不断的进步。

这一集我们谈到真相只有一个，要识别生活里的假象，特别参考的弗朗西斯·培根的思想，要设法打破种族、洞穴、市场、剧场四种假象。这一集就谈到这里，下一集我们再来谈一谈，什么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这样的公案。

我是傅佩荣，谢谢你的收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