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照记》——对照记(25-54)

《对照记》——对照记(2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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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二十五】我祖母带着子女合照。

带我的老女佣是我祖母手里用进来的最得力的一个女仆。我父亲离婚后自己当家,逢到年节或是祖先生日忌辰,常躺在烟铺上叫她来问老太太从前如何行事。她站在房门口慢条斯理地回答,几乎每一句开始都是「老太太那张(『辰光』皖北人急读为『张』)……」

我叫她讲点我祖母的事给我听。她想了半天方道:「老太太那张总是想方(法)省草纸。」

也许现代人已经都没见过卫生纸流行以前的草纸,粗糙的草黄色大张厚纸上还看得见压扁的草叶梗,裁成约八寸见方,堆得高高的一迭备用。

我觉得大杀风景,但是也可以想象我祖母孀居后坐吃山空的恐惧。就没想到不等到坐吃山空。命运就是这样防不胜防,她的防御又这样微弱可怜。

沉默片刻,老女仆又笑道:「老太太总是给三爷穿得花红柳绿的,满帮花的花鞋──那时候不兴这些了,穿不出去了。三爷走到二门上,偷偷地脱了鞋换上袖子里塞着的一双。我们在走马楼窗子里看见了,都笑,又不敢笑,怕老太太知道了问。」那该是光复后搬到上海租界上的房子,当时流行走马楼,二层楼房中央挖出一个正方的小天井。

「三爷背不出书,打!罚跪。」

孤儿寡妇,望子成龙嘛!

我父亲一辈子绕室吟哦,背诵如流,滔滔不绝一气到底,末了拖长腔一唱三叹地作结。沉默着走了没一两丈远,又开始背另一篇。听不出是古文时文还是奏折,但是似乎没有重复的。我听着觉得心酸,因为毫无用处。

他吃完饭马上站起来踱步,老女佣称为「走趟子」,家传的助消化的好习惯,李鸿章在军中也都照做不误的。他一面大踱一面朗诵,回房也仍旧继续「走趟子」,像笼中兽,永远沿着铁槛兜圈子巡行,背书背得川流不息,不舍昼夜──抽大烟的人睡得晚。

我祖母给他穿颜色娇嫩的过时的衣履,也是怕他穿着入时,会跟着亲戚的子弟学坏了,宁可他见不得人,羞缩踧踖,一副女儿家的腼腆相。一方面倒又给我姑姑穿男装,称「毛少爷」,不叫「毛姐」。李家的小辈也叫我姑姑「表叔」,不叫表姑。

我姑姑说我祖母后来在亲戚间有孤僻的名声。因又悄声道:「哪,就像这阴阳颠倒,那也是怪僻。」我现在想起来,女扮男装似是一种朦胧的女权主义,希望女儿刚强,将来婚事能自己拿主意。

她在祭祀的遗像中面容比这张携儿带女的照片更阴郁严冷。

「二爸爸怕她。」我姑姑跟着我叫我伯父二爸爸。

「奶奶说要恨法国人,」她淡淡地说。

又一次又道:「奶奶说福建人最坏了。当时海军都是福建人,结了帮把罪名都推在爷爷身上。」

大概不免是这样想。后世谁都知道清朝的水师去打法国兵船根本是以卵击石。至今「中国海军」还是英文词汇中的一个老笑话,极言其低劣无用的比喻。

西谚形容幻灭为「发现他的偶像有黏土脚」──发现神像其实是土偶。我倒一直想着偶像没有黏土脚就站不住。我祖父母这些地方只使我觉得可亲,可悯。

我没赶上看见他们,所以跟他们的关系仅只是属于彼此,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看似无用,无效,却是我最需要的。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我爱他们。

【图二十六】在港大。

一九三六年我母亲又回国一次,顺便安排我下年中学毕业后投考伦敦大学,就在上海西青会考试两天。因为家里不肯供给我出国留学,得先瞒着,要在她那里住两天,不然无法接连两天一早出外赴考。

她从来没干涉我弟弟的教育,以为一个独子,总不会不给他受教育。不料只在家中延师教读。

「连衖堂小学都苛捐杂税的,买手工纸都那么贵。」我听见我父亲跟继母在烟铺上对卧着说。

我弟弟四书五经读到《书经》都背完了才进学校,中学没念完就出去找事了。

我考试前一天跟我父亲说:「姑姑叫我去住两天。」

那天刚巧我后母不在家。

明知我母亲与姑姑同住,我父亲旧情未断,只柔声应了声「唔,」躺着烧烟也没抬起眼来。

考完了回去,我继母借口外宿没先问过她,挑唆我父亲打了一顿禁闭起来。我姑姑自从打官司被出卖,就没上门过,这次登门劝解,又被烟枪打伤眼睛,上医院缝了六针。

我终于逃出来投奔我母亲。去后我家里笑她「自扳砖头自压脚,」代背上了重担。

我考上了伦敦大学,欧战爆发不能去,改入香港大学。我母亲与姑姑托了工程师李开第作监护人,她们在英国就认识的老友,也就是我现在的姑父。

但是他不久就离开香港去重庆,改托他的一个朋友照应我,也是工程师,在港大教书,兼任三个男生宿舍之一的舍监。

他跟他太太就住在那宿舍里。我去见他们。他是福建人,国语不太纯熟。坐谈片刻,他打量了我一下,忽笑道:「有一种鸟,叫什么……?」

我略怔了怔,笑道:「鹭鸶。」

「对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

丑小鸭变成丑小鹭鸶,而且也不小了。

事实是我从来没脱出那「尴尬的年龄」(the awkward age),不会待人接物,不会说话。话虽不多,「夫人不言,言必有失」。

【图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三十】炎樱,一九四四年。

港大文科二年级有两个奖学金被我一个人独得,学费膳宿费全免,还有希望毕业后免费送到牛津大学读博士。刚减轻了我母亲的负担,半年后珍珠港事变中香港也沦陷了,学校停办。

我与同学炎樱结伴回上海,跟我姑姑住。炎樱姓摩希甸,父亲是阿拉伯裔锡兰人(今斯里兰卡),信回教,在上海开摩希甸珠宝店。母亲是天津人,为了与青年印侨结婚跟家里决裂,多年不来往。炎樱的大姨妈住在南京,我到他们家去过,也就是个典型的守旧的北方人家。

炎樱进上海的英国学校,任prefect,校方指派的学生长,品学兼优外还要人缘好,能服众。

我们回到上海进圣约翰大学,她读到毕业,我半工半读体力不支,入不敷出又相差过远,随即辍学,卖文为生。

她有个小照相机,以下的七张照片都是她在我家里替我拍的,有一张经她着色。两人合影是在屋顶洋台上。

【图三十一、三十二】这两张照片里的上衣是我在战后香港买的广东土布,最刺目的玫瑰红上印着粉红花朵,嫩黄绿的叶子。同色花样印在深紫或碧绿地上。乡下也只有婴儿穿的,我带回上海做衣服,自以为保存劫后的民间艺术,彷佛穿着博物院的名画到处走,遍体森森然飘飘欲仙,完全不管别人的观感。做了不少衣服,连件冬大衣也没有,我舅舅见了,着人翻箱子找出一件大镶大滚宽博的皮袄,叫我拆掉面子,皮里子够做件皮大衣。「不过是短毛貂,不大暖和,」他说。

我怎么舍得割裂这件古董,拿了去如获至宝。(见图四十二)

【图三十三、三十四】一件花绸衣料权充裸肩的围巾。

【图三十五、三十六】炎樱想拍张性感的照片,迟疑地把肩上的衣服拉下点。上海人摄影师用不很通顺的英文笑问:「Shame, eh?」

【图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四十】我从来不戴帽子,也没有首饰。这里的草帽是炎樱的妹妹的,项链是炎樱的。同一只坠子在图四十一中也借给我戴。

【图四十一】一九四三年在园游会中遇见影星李香兰(原是日本人山口淑子),要合拍张照,我太高,并立会相映成趣,有人找了张椅子来让我坐下,只好委屈她侍立一旁。

《余韵》书中提起我祖母的一床夹被的被面做的衣服,就是这一件。是我姑姑拆下来保存的。虽说「陈丝如烂草」,那裁缝居然不皱眉,一声不出拿了去,照炎樱的设计做了来。米色薄绸上洒淡墨点,隐着暗紫凤凰,很有画意,别处没看见过类似的图案。

【图四十二、四十三】一九四四年业余摄影家童世璋与他有同好的友人张君──名字一时记不起了──托人介绍来给我拍照,我就穿那件唯一的清装行头,大袄下穿着薄呢旗袍。拍了几张,要换个样子。单色呢旗袍不上照,就在旗袍外面加件浴衣,看得出颈项上有一圈旗袍领的阴影。(为求线条简洁,我把低矮的旗袍领改为连续的圈领。)

【图四十四】照片背面我自己的笔迹写着「1946,八月」,不然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炎樱在我家里给拍的。

我在港大的奖学金战后还在。进港大本来不是我的第一志愿,战后校中人事全非,英国惨胜,也在困境中。毕业后送到牛津进修也不过是当初的一句话。结果我放弃了没回去,使我母亲非常失望。

【图四十五】这张太模糊,我没多印,就这一张。我母亲战后回国看见我这些照片,倒拣中这一张带了去,大概这一张比较像她心目中的女儿。五○末叶她在英国逝世,我又拿到遗物中的这张照片。

【图四十六】一九五○或五一年,大陆变色后不久,不记得是领什么证件,拍了这张派司照。

这时候有配给布,发给我一段湖色土布,一段雪青洋纱,我做了一件喇叭袖唐装单衫,一条袴子。去排班登记户口,就穿着这套家常衫袴。

街边人行道上搁着一张衖堂小学课室里的黄漆小书桌。穿草黄制服的大汉伛偻着伏在桌上写字,西北口音,似是老八路提干。轮到我,他一抬头见是个老乡妇女,便道:「认识字吗?」

我笑着咕哝了一声「认识,」心里惊喜交集。不像个知识分子!倒不是因为身在大陆,趋时惧祸,妄想冒充工农。也并不是反知识分子。我信仰知识,就只反对有些知识分子的望之俨然,不够举重若轻。其实我自己两者都没做到,不过是一种愿望。有时候拍照,在镜头无人性的注视下,倒偶而流露一二。

【图四十七】我姑姑,一九四○末叶。我一九五二年离开大陆的时候她也还是这样。在我记忆中也永远是这样。

【图四十八】出大陆的派司照。

离开上海的前夕,检查行李的青年干部是北方人,但是似乎是新投效的,来自华中一带开办的干部训练班。

我唯一的金饰是五六岁的时候戴的一副包金小藤镯,有浅色纹路的棕色粗藤上镶着蟠龙蝙蝠。他用小刀刮金属雕刻的光滑的背面,偏偏从前的包金特别厚,刮来刮去还是金,不是银。刮了半天,终于有一小块泛白色。他瞥见我脸上有点心痛的神气,便道:「这位同志的脸相很诚实,她说是包金就是包金。」

我从来没听见过这等考语。自问确是脂粉不施,穿着件素净的花布旗袍,但是两三个月前到派出所去申请出境,也是这身打扮,警察一听说要去香港,立刻沉下脸来,彷佛案情严重,就待调查定罪了。

幸而调查得不很彻底,没知道我写作为生,不然也许没这么容易放行。一旦批准出境,马上和颜悦色起来,因为已经是外人了,地位仅次于国际友人。像年底送灶一样,要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代为宣扬中共政府待人民的亲切体贴。

【图四十九】一九五四年我住在香港英皇道,宋淇的太太文美陪我到街角的一家照相馆拍照。一九八四年我在洛杉矶搬家理行李,看到这张照片上兰心照相馆的署名与日期,刚巧整三十年前,不禁自题「怅望卅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

【图五十】一九五五年离开香港前。

我乘船到美国去,在檀香山入境检查的是个瘦小的日裔青年。后来我一看入境纸上的表格赫然填写着:

「身高六呎六吋半

体重一百另二磅」

不禁憎笑──有这样粗心大意的!五呎六吋半会写成六呎六吋半。其实是个Freudian slip(茀洛依德式的错误)。心理分析宗师茀洛依德认为世上没有笔误或是偶而说错一个字的事,都是本来心里就是这样想,无意中透露的。我瘦,看着特别高。那是这海关职员怵目惊心的记录。

【图五十一】一九六一年,在旧金山家里,能剧面具下。

【图五十二】一九六二年回香港派司照。摄影师是个英国老太太,曾经是滑稽歌舞剧(vaudeville)歌星,老了在旧金山开丬小照相馆。

【图五十三】这张照片背面打着印戳:

我看着十分陌生,毫无印象,只记得这张照片是一九六六年离开华府前拍的。

【图五十四】一九六八年摄于波士顿。

以上的照片收集在这里唯一的取舍标准是怕不怕丢失,当然杂乱无章。附记也零乱散漫,但是也许在乱纹中可以依稀看得出一个自画像来。

悠长得像永生的童年,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我想许多人都有同感。

然后崎岖的成长期,也漫漫长途,看不见尽头。满目荒凉,只有我祖父母的姻缘色彩鲜明,给了我很大的满足,所以在这里占掉不合比例的篇幅。

然后时间加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繁弦急管转入急管哀弦,急景凋年倒已经遥遥在望。一连串的蒙太奇,下接淡出。

其余不足观也已,但是我希望还有点值得一看的东西写出来,能与读者保持联系。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 18610958vzn

    听着她翻看自己的照片,仿佛看到她年青时的样子。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时代,而我们生在这个和平年代,是莫大的幸运!

  • 李佩佩罗南南

    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我爱他们!

  • 鱼儿真多呀

    兰心照相馆的经典照。

    足不践土 回复 @鱼儿真多呀: 我书架上摆的就是这张

  • 听友207216962

    可爱的爱玲,不会待人接物,不会讲话,言出必失

  • slow_motion

    张爱玲的母亲和姑姑好好磕

  • 水晶鱼1267

    原来都是这样说来的😂

  • 1338766pyas

    好听

  • 克里奥佩特拉_1c

    翻书的声音太大!

  • 须勤XuQin

    一连串的蒙太奇,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 枫桥夜泊0121

    张爱玲真的是天才呀,如果当时有幸去了牛津大学,这得有多大成就啊!真可惜了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