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单元16课：让人读不懂的诗算是好诗吗？艾略特的荒原

第三单元16课：让人读不懂的诗算是好诗吗？艾略特的荒原

艾略特艰难的欧洲岁月

音乐剧《猫》里面有一个经典唱段叫《Memory》，我想你可能听过。这部音乐剧是根据一部儿童诗集《老负鼠的现世猫书》改编的，作者就是我这节课要介绍的英国诗人艾略特。“老负鼠”是艾略特的绰号。

艾略特本来不是英国人，他出生在美国密苏里州的圣路易斯。他家里给他作的职业生涯规划就是做一个哲学教授，所以他在哈佛大学学的是哲学。不过在那个时候的美国年轻人中间，最时髦的事情就是到欧洲去镀金。为什么呢？因为欧洲比美国有文化啊。去一趟欧洲回来，就没那么土气了。像我上一节课讲过的弗罗斯特，还有海明威、福克纳这些作家，都去欧洲镀过金。艾略特也不例外，他先是去了法国，后来去了英国的牛津大学。没想到这么一去，他就再也没有回美国，而是在英国开始了他现代诗歌巨星的职业生涯，并且深刻地影响了整个20世纪的现代诗歌历史；这个角色，只有他一个人当得起。

乍一听，艾略特诗歌生涯还挺顺利的。其实，艾略特的欧洲岁月开始的时候也充满坎坷，是一段辛酸史。

举个例子吧。他刚结婚的时候，和新婚妻子薇薇安租住在一个破旧的公寓楼里。他的楼上住了两个女孩，是两个小歌星。她们有个毛病，就是噪声扰民，要么是推开窗户和楼下的人大声说话，要么就是夜里把留声机放得山响，吵得艾略特没法写作。他就找房东投诉，你猜房东怎么回答他？他说：艾略特先生，你要理解艺术家，艺术家就是这个气质，咱们普通老百姓，得对艺术家宽容点。

有意思吧！也许艺术家可以享受某些瞎胡闹的特权，但这个特权，是属于艾略特这样的人，还是属于两位小歌星那样的人呢？谁是真正的艺术家，你能一眼看出来吗？

总而言之，那个时候的艾略特可不敢耍大牌。他生活很艰难，光靠写诗是不能够养家糊口的，还要做别的工作。他当过中学老师、银行职员、杂志编辑，还得去做讲座，给人讲课，来补贴家用。

那他什么时候写诗呢？据他银行里的同事说，他有时候跟客户谈话，或者是口述一封信，说着说着，突然间就走神了，从旁边抓过一张纸，唰唰写上几行字，然后再接着谈。这就是诗的灵感来了，赶紧写下来。

艾略特的贵人庞德

艾略特的诗歌之路，说难也不难，因为他遇到了一个贵人，就是他的好友、诗人庞德。艾略特和庞德两个人性格截然相反，艾略特内向拘谨，庞德却热情似火。咱们前面说的“老负鼠”这个绰号，就是庞德给艾略特取的。负鼠遇到危险时有个求生的绝技，就是装死。艾略特也爱装死，很像负鼠。比如说，艾略特见朋友的时候，往往会脸色发灰发绿。其实，那只是他自己往脸上搽的绿色脂粉。这是干什么呢？无非就是扮惨，来博取朋友的同情。

他的这种性格对他的诗有什么影响吗？实际上是有影响的。他非常喜欢把自己藏在诗句背后说话，喜欢戴着面具说话，而那些戴着面具的人物所说的话又总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这都和他的性格一脉相承。

他的成名作《普鲁弗洛克的情歌》的主人公普鲁弗洛克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是个中产阶级城市青年，内心敏感丰富却未老先衰；他准备去参加一次聚会，甚至希望向聚会中附庸风雅的女士中的一个表白，可是又充满了怯懦和疑虑；最终只能耽于幻想，完全不能付诸行动。

所以在诗中，女士们是这样的：

在房间里女人们来了又走，

嘴里谈着米开朗基罗。

普鲁弗洛克则是不断地自问：

我是不是敢

扰乱这个宇宙？

在一分钟里还有时间

决定和修改决定，过一分钟又推翻决定。

庞德和艾略特结下深厚友谊，起因就是庞德读到了艾略特的这首《情歌》。他一读之后发现，这是一个大诗人啊，就不遗余力地向伦敦的文学圈子推荐艾略特。艾略特的第一本诗集，就是庞德帮他出版的，连印刷费都是庞德的妻子赞助的。

咱们前面不是说过吗？按照艾略特父母的安排，他本来应该去当一个哲学教授，而不应该写诗的。所以他父母对他很不满。这个时候也是庞德替他出头，给他父母写信，说你们放心，别着急，你儿子是个大诗人，一定会写出来的。庞德还觉得，艾略特在银行工作，耽误了他写作，就谋划着让作家们一起凑份子，凑一笔年金，让艾略特不用为生计操劳，可以安心写作；不过艾略特谢绝了，这个事才没成。

庞德对艾略特这么够朋友，艾略特用什么回报他呢？艾略特把他最著名的作品——长诗《荒原》题献给庞德，称庞德为“最卓越的匠人”。这个庞德是当之无愧的，因为他实际上是这首诗的接生婆、助产士。原来艾略特这首诗写得很长，他把诗稿寄给庞德以后，庞德就对它进行了整体的删改，删掉了足足三分之一的篇幅，剩下的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版本。这个版本的《荒原》是整个现代诗歌史上最著名的作品，是一部划时代的里程碑式作品，它给当时所有读者带来了一种震撼：原来诗可以这样写啊！

艾略特的诗学抱负与贡献

那么，《荒原》的独特性在哪里呢？或者说，我们透过《荒原》，能看到艾略特怎样的诗学追求与抱负呢？

《荒原》就像一幅巨幅的拼贴画，把抒情的、叙事的、比喻的，把对话、咏叹调、讽刺、小品、神话、现实，都交织在一起。艾略特在诗里一共引用了36个作家、56部作品，使用了7种语言，德语、梵文、希腊语都有。

最要命的是，它好像要故意制造混乱，并没有一条主线让我们把握，也看不见所谓的“持续不断的思想之流”，我们只能靠着那些若有若无的暗示瞎猜，结果是，诗显得非常晦涩。那你说，这不是缺点吗？诗连看都看不懂，还有什么好的呢？

其实，艾略特本人说得很清楚，诗歌所遵循的，是“想象的秩序”、“想象的逻辑”，我们平常的秩序和逻辑中那些起连接作用的环节，都省略了。假如我们不是过于拘泥，而是让这种复杂、纷乱的意象唤醒我们敏感的记忆，它就不是那么晦涩了。

我还是打一个比方来说明吧。假设有两棵树，一棵是小树，能数得清有三根或五根树枝，每根树枝上有几片树叶也很清楚。另外一棵是大树，有多少根树枝我们不知道，因为树叶太多，把树枝都遮住了，风一吹便哗哗抖动，有时里面还会飞出几只小鸟来。那你告诉我，这两棵树，哪一棵更美，哪一棵更迷人？我们能够明白无误地领会的诗就是那棵小树，而艾略特的《荒原》就是那棵大树，枝繁叶茂。

另外，我们一直有一个误解，认为诗是纯粹抒发感情的。但我们看，在艾略特那里，有很多的引文，可能来自文献，也可能是他见到的某一个人的话。他实际上是向诗歌里引入了戏剧性的冲突，产生戏剧化的效果，而诗人本身，却退后半步，藏在了诗句背后。这就形成了一种效果，叫做间离效果，或者说陌生化效果。它的作用是让读者主动地参与到诗歌的建造中。没有学问的人读他的诗很费劲，但是明白了以后会觉得精妙无比。

这就是艾略特对于诗歌史最独特的抱负和贡献，他极大地丰富了诗歌的表现手段，给诗歌带来了一场革命。即便是说他所呈现出来的是一种混乱，那实际上也是与整个时代的风貌密切相关的，换句话说，是对时代精神的一个概括和提炼，甚至是象征。那个时候，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整个西方现代社会，在精神上呈现为一种荒原状态，人经历着严重的精神危机，每个人都陷入孤独、苦闷、迷茫，宗教衰落了，文明也经历着严重的危机。艾略特就用他的诗，把这样一个面貌完整地、艺术性地呈现出来。

艾略特是一把衡量诗人的标尺

我们应该怎么样给艾略特定位呢？

第一个，就是刚才我讲的，他是一个革命性的诗人。他在现代诗歌变革的年代开风气之先，而且像铂金丝在化学变化中一样，在诗歌变革的历程中起到了催化剂的作用。

第二个，他是一个诗歌的艺术大师。我只举一个例子。我们说他善于在诗中创造戏剧化场景，他的艺术才能可以保证他，不需要太多条件，即便是在一些即兴小品中，也可以得心应手地完成。他有一首诗叫《海伦姑姑》，讽刺一个老富婆死后众人的种种表现，结尾处的一个情节就非常精彩，把人的空虚冷漠、有欲无情以一种具象的、闹剧的方式展现出来，极为老辣：

而那个男仆高高坐在那张餐桌上，

膝盖上把那第二号女仆搂抱得紧紧——

他女主人在世时，他曾一直是那样谨慎小心。

第三个，他是一个诗歌明星。《荒原》成了一个现象级作品，出版以后有很多年轻诗人模仿。因为《荒原》里频繁写到石头和灰尘的意象，结果有一段时间，编辑部收到的投稿里边全是石头、灰尘，简直是灾难，把编辑烦得不行。

艾略特还有一部重要的作品叫《四个四重奏》，是他的巅峰之作，对永恒和时间进行了形而上的探讨。那时候艾略特太火了，到了什么程度呢？他得到了商业的青睐。美国有一个著名的轮胎公司附庸风雅，把艾略特表达哲学思考的诗句放在高速公路旁边的大广告牌子上：

时间现在和时间过去

也许都存在于时间将来

这就好像我们现在的房地产广告，特别喜欢引用海子的诗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根本不管诗人原来是什么意思。

最后一个，艾略特是一把衡量其他诗人的标尺。可以说艾略特“出道即巅峰”，现代诗的美学原则和标准，就是从他开始确立的，他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关键人物。

我们衡量、评价一个诗人，他要么是艾略特之前的，要么是艾略特之后的，要么是学艾略特的，要么是反艾略特的。总之，要想办法走出他的阴影才行。

结语

好了，这一讲我给你介绍了诗人艾略特的故事，可以总结为三个要点：

第一，艾略特把握了时代的脉搏和精神，开现代诗风气之先。

第二，艾略特确立了现代诗的美学原则和标准。

第三，艾略特成为现代诗的一把标尺，用来衡量其他诗人。

最后，请你听一听艾略特的诗《海伦姑姑》，体会艾略特所使用的讽刺手法，并且思考一下，海伦姑姑在作者眼中是个什么样的形象？欢迎你跟我一起讨论。

我向你推荐的艾略特诗歌的中文译本，一个是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荒原》，是《艾略特文集》的诗歌卷；一个是国际文化出版公司新近出版的《老负鼠的现世猫书》，艾略特的童话诗集，推荐理由是，这本书是由我来翻译的。

这次的课就到这里，下一讲我会向你介绍希腊诗人卡瓦菲斯，一个把历史做成美学切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