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单元第11课：戴望舒在西班牙的小酒馆听到了什么？加西亚·洛尔卡的忧伤

第二单元第11课戴望舒在西班牙的小酒馆听到了什么？加西亚·洛尔卡的忧伤

他献给斗牛士的挽歌，也是颂歌

你去西班牙旅游过吗？提到西班牙，如果就让你说一点，你会想到什么呢？我估计除了足球，十有八九是斗牛吧。斗牛的确很刺激：斗牛士穿着盛装，抖着红布刺激公牛，公牛“哒哒哒哒”冲过来，斗牛士用非常优雅的动作躲过去，然后再向观众脱帽致意。

但是，斗牛士实际上又是一个高危职业，特别容易被牛角刺中，受伤，甚至死去。那么这些斗牛士做这个工作，图什么呢？我理解，他们追求的就是那种刺激和危险的美，也就是把斗牛当成一首诗来写。

实际上，关于斗牛的诗，有一个西班牙诗人写得特别好，他就是加西亚·洛尔卡。

他这首诗，是写给一个在斗牛场上死去的斗牛士的，叫做《梅希亚斯挽歌》。梅希亚斯是洛尔卡的一个斗牛士朋友。本来他年纪大了，已经退休了，但是他一回到家里，就觉得生活毫无生趣可言，甚至觉得死在家里的床上，还不如死在斗牛场上来得痛快。所以，梅希亚斯毅然决然地回到了斗牛场上，结果还真是被牛角刺中了大腿，如愿死去。

这个好朋友的死，让洛尔卡非常悲痛，他同时也觉得梅希亚斯之死，其中有非常美的东西，适合用诗歌来表达，所以就写下了这首千古绝唱。

这首诗最特别的是它的第一部分，洛尔卡一共写下了二十九个“在下午五点钟”。咱们来读几句：

所有的心头里都只有这头斗牛

在下午五点钟。

就像雪上冒出汗来

在下午五点钟。

当斗牛场上盖满了碘酒

在下午五点钟。

死在他伤口里下了卵

在下午五点钟。

在下午五点钟。

恰恰在下午五点钟。

这些“在下午五点钟”就像鼓点一样，一下比一下急迫，敲击着你的心脏。“下午五点钟”为什么重要？那是梅希亚斯被牛角刺中的时刻。洛尔卡就把这个时刻当作情感的聚焦点和喷发口，围绕着“下午五点钟”，营造了非常紧张的气氛，也给了这首挽歌一种扣人心弦的节奏。

最重要的是，他把死亡作为一种非常鲜明和生动的形象写在了诗里。这种死亡和我们想象的不太一样，不像是幽灵或是阴影之类的，而是非常具体。他说：

死在他伤口里下了卵

在下午五点钟。

这时候死亡就是一只苍蝇，一只嗜血的苍蝇。他还写道：

伊格纳修走上阶梯，

将整个死亡扛在肩上。

伊格纳修就是梅希亚斯的名字。这实际上是说，梅希亚斯通过这样一种带有仪式感的庄严行为，渴望死亡，准备从容赴死。

所以说，洛尔卡献给斗牛士的挽歌，也是一曲颂歌。

他的笔，比手枪的威力还大

我们还能感受到，洛尔卡对梅希亚斯的这种渴望死亡的做法，其实是很赞同的。他在听说梅希亚斯要重返斗牛场的时候，跟别的朋友讲：“他对我宣布了他自己的死亡。”他是觉得，这种勇敢，是作为一个斗牛士也好，作为一个诗人也好，所应当表现出来的一种状态，死亡也是他应该承受的一个结果。他认为，梅希亚斯是他们整个民族的一个精英人物，是他的家乡安达卢西亚的骄傲。所以他在诗的结尾这样写：

我们究竟还要等多久，才能产生

一个如此冒险如此光彩的安达卢西亚人。

洛尔卡认同梅希亚斯赴死的行为，实际上对他自己的死亡也是一个铺垫，因为他说过：“这好像就是我自己的死亡，一次我自己的死亡的预习。”

这句话，很快就变成了现实，洛尔卡自己的死亡很快到来。两年以后的1936年，西班牙内战爆发了。交战双方的一方是左翼的共和政府，另一方是右翼的法西斯。洛尔卡支持共和政府，所以法西斯分子特别仇恨他。法西斯的一个组织叫长枪党，就是像纳粹的褐衫党一样的组织，迅速控制了他的家乡、安达卢西亚的格拉纳达。他们先是杀害了市长，这个市长是洛尔卡的妹夫，然后就挨家挨户搜捕洛尔卡。长枪党抓住他以后，没有经过审讯，就直接将他枪杀了。

所以，洛尔卡的死，就变成了他所歌颂的那种死，因为他的预言成真了。

那问题来了，他是一个诗人，又不是军人，这些人怎么这么恨他？其实下令枪毙他的那个长枪党首领说的一句话，一下子就把这个问题说清楚了。他说：“他用笔，比那些用手枪的人带来的危害还大。”意思就是，两个不同的阵营交锋的时候，摇笔杆子的人比拿枪杆子的人有更大的作用。这也说明，洛尔卡的诗很受老百姓的欢迎、爱戴。

他的诗，最适合传唱

那洛尔卡受欢迎到什么程度呢？我来讲一个故事吧。1933年，中国诗人戴望舒，就是写《雨巷》的戴望舒，当时在法国留学，他翘课去西班牙旅游。到了西班牙，他在广场、在小酒馆、在村寨里的集市上，总能听见美妙的谣曲，特别好听。他就打听，歌词是谁写的？得到的回答总是：洛尔卡。要么就是说：不知道。戴望舒后来发现，即便那些不知道作者是谁的谣曲，往往也都是出自这个洛尔卡之手。这成了他的西班牙之行的最大收获，就是发现了洛尔卡。后来，戴望舒就把洛尔卡的诗翻译成中文，介绍给中国的读者。不光是读者喜欢，好几代中国诗人的写作，都受到了洛尔卡的影响。

洛尔卡的诗有个特点，就是特别适合传唱，有非常强的音乐性和韵律感。否则他也不会在小酒馆、广场，用这种歌的形式让大众接受。我读几句你就会感觉到，他的诗如何直接作用于你的听觉、你的耳朵。他这么写：

在远方，

大海笑盈盈。

浪是牙齿，

天是嘴唇。

这是他的诗《海水谣》，就像歌谣一样，能够直接打动人心。

他的诗，与民歌紧密结合

为什么洛尔卡的诗能够直接打动人，它的音乐性为什么这么强？这是因为，他的诗和他的家乡安达卢西亚地区的民歌传统有非常紧密的结合，从民间汲取了大量的养分，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非常“接地气”。

安达卢西亚这个地方，人员构成很复杂，有过基督教的影响，有过伊斯兰教的影响，也有一些吉普赛人流落到这里，带来丰富的民歌资源。这些民歌的形式中有两种，一种叫深歌，一种叫谣曲，对于洛尔卡的帮助是最大的。

什么是深歌？你知道弗拉门戈舞蹈吧？它的音乐的前身就是深歌。深歌有一个特点，就是人们在唱的时候声嘶力竭地呐喊，但是很短促，传达非常强烈的感情。

那什么是谣曲呢？谣曲实际上是传奇性很强的小叙事诗，把情绪通过小故事的方式表现出来。

深歌和谣曲都被洛尔卡用到了他的诗歌里，有浓郁的民间色彩；同时他又是一个现代诗人，里面也有现代诗歌的诗意和深度。其中最著名的是一首谣曲，叫做《梦游人谣》。诗是这么写的：

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绿的风。绿的树枝。

船在海上，

马在山中。

影子裹住她的腰，

她在露台上做梦，

绿的肌肉，绿的头发，

还有银子般沁凉的眼睛。

这是开头几句。你会感觉到那种非凡的想象力：“船在海上，/马在山中。”一下子把整个画面拉得很开。而且整个画面有一个统一的色调：绿色。不仅树枝是绿的，风是绿的，就连在阳台上等着情人到来的吉普赛女郎，肌肤和头发也都是绿的。为什么所有东西都是绿的？这实际上是一种主观的感受，和他要表达的情绪密切关联。

他的诗，充满忧伤的神秘气息

我们可以从对绿色的表达上，体会出洛尔卡诗里的另一个特点，就是神秘。

说到神秘，咱们还是从这首《梦游人谣》来讲。接着往下读，就更神秘了，整个故事是扑朔迷离的，线索给得很有限：绿色的女郎在阳台上，是在等她的男友。她的男友很可能是个走私犯，他与西班牙宪警发生了冲突，身受重伤，赶回来见姑娘。但这个男友和姑娘的父亲一起爬上阳台，却发现姑娘人不在了。她已经死在了楼下的水池里。她为什么死呢？是等男友等不到绝望而死，还是被害身亡，洛尔卡都没有明确交代，但是给了我们很大的想象空间。就像我前面介绍的《挽歌》一样，死亡的阴影也一直在诗中游荡，就好像主人公们的宿命，只不过在这里化成了挥之不去的淡淡忧伤，更增添了诗的神秘和它的魅力。

其实我们读这样的诗，不要特别在意是不是能读懂。也有人专门去问过洛尔卡，说这首诗特别神秘。洛尔卡本人也承认，他说，这的确是我所有作品里边最神秘的一首，但是，我不能具体说它写的是什么，是诗来找的我。这首诗里有一句是：

千百个水晶的手鼓，

在伤害黎明。

“伤害黎明”的“水晶手鼓”，是什么意思呢？洛尔卡拒绝解释。他其实是让读者们自己去体会，我理解，也许就是从吉普赛姑娘的阳台上看到的万家灯火。这也说明了，诗歌在实质上要借助一种非常微妙的表达，如果把话都讲得特别明白了，你也未必会喜欢。

无论是给我们启迪也好，给我们美的享受也好，或者传达丰富的信息也好，诗意就存在于这种微妙的似懂非懂之间，就在“可感知”和“不理解”之间。它结合了音乐的美、死亡的挥之不去、爱的绝望、现实的残酷，但本身处在所有结构的空隙处，反而是创造力最强的。

结语

好了，这一讲我给你介绍了诗人加西亚·洛尔卡的故事，主要讲了三个要点：

第一，洛尔卡的诗音乐性强，所以易于传诵，威力比武器还大；

第二，洛尔卡的诗借鉴了民歌传统，所以有强大的生命力，质朴又“接地气”；

第三，洛尔卡的诗结合了死亡元素，加上对细节的省略性处理，所以处在“可感知”和“不理解”之间，非常神秘，非常有魅力。

最后，请你听一听加西亚·洛尔卡的诗《梦游人谣》，并且思考一下：你认为“水晶手鼓”代表什么？欢迎你和我一起讨论。

我向你推荐的加西亚·洛尔卡诗歌的中文译本是《洛尔迦的诗》，花城出版社出版，和《死于黎明：洛尔迦诗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一个是戴望舒先生的译本，一个是诗人王家新的新译，可以对照阅读。

这次的课就到这里，下一讲我会向你介绍英国诗人奥登，讲一讲他的大爱和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