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上猴
作者:张港
今人比车,古人比马;今人房子比平米,古人房子比拴马桩。
拴马桩,拴马的石柱。拴马桩位于院子大门两边,是脸面之脸面。拴马桩多,马多客多日子好。胭粉脸上搽,钱往桩上花,拴马桩还最讲究雕琢。传说,母猴经血能防马瘟,拴马桩顶头上多雕猴子。避马温即避马瘟。按人的审美,猴挺难看的。可是猴儿活泼,活泼就可爱。活泼胜过美丽,于是人人喜爱猴子。
小闷儿比猴稍高那年,以刻石富裕闻名的小闷儿爹,一手抚小闷儿细细黄黄的头顶毛,一手抚拴马桩顶头的蹲猢狲,问:这东西,像不像真的?
小闷儿一窜高:像!
爹就抱小闷儿骑石猴上,还撒了手。小闷儿爹左看右看笑着说:这不算最好,听说,有人雕出过猴上猴,大猴后背个玩耍小猴崽。
小闷儿拍手跳:好玩,好玩!一闪掉下来,落爹手上。
以刻石富裕闻名的小闷儿爹死了。临死遗言:用过的凿、锤、錾,全跟着走,装进棺材。
爹的用意是不许后代再出石匠。小闷儿爹留下的是远见,不久,汽车取代马车,电磨取代石磨,石匠成了废人。可是,猴上猴的故事,在小闷儿心上凿下了印记,他大了,他费劲巴力置下大凿二凿掏耳凿,小锤大锤绣花锤,方錾扁錾梅花錾,干起了石匠。
闷石匠已是多余人,更可怕的是,实行了火葬,墓碑也不用了。闷石匠穷,不但穷而且很穷,穷上穷,穷压穷,穷摞穷。穷是穷,闷石匠还是石匠。石头块子把闷石匠磨成老闷子,道道深纹刻上脸,连鼻梁骨都有褶子。
一条青石,滑溜,细粉,光亮,老闷子天天拿手指头摸它,凿出了云纹框,勾出通草边,青石顶上,凿出只嬉皮笑脸的猴子。
这天黑上,有人大叫:镇里进了猴子,正蹲老闷子门口吃东西。众人打手电一照,呔!老闷子雕的石猴。
收藏热了,艺术可玩了。有人出了价钱,老闷子卖了栓马桩,得了钱又购一条更好的青石条。
老闷子说:成败最后一回,我软了,石头更硬了,打不动了。
刮风下锤,下雨打凿,有劲儿多打,生病少打,凿出猴腿是过节,凿出猴头是过大年。大猴完成,小猴还差两只眼睛。老闷子怎么也不敢下家伙了,怎么也想像不出一双满意的眼睛。
听说,意大利有个庞贝城,轰隆一响,火山灰将一城人全定了身,其中就有个举锤石匠。
老闷子在端详石猴,轰隆一响,房倒墙塌,埋没了老闷子——地震了。
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发现石猴从水泥砖堆中支出。灾难也灭不了好奇,男孩扒上去看石猴,他发现了老闷子,就大呼大叫喊来了人。
坏的是拴马桩,青石条压死了老闷子双腿。救命的也是拴马桩,石条支出个空间,保了人的命。救护者看明白了,只要将石条弄折,老人就得救了。这不难。正要用工具,孔隙内老闷子大喊:别动,别动我的猴儿!
猴子?哪来的猴子?
男孩子指条石顶上喊:这儿!
这是救命,余震说来就来。可是,老闷子就是喊,就是不让砸拴马桩。抢救者只能舍下老闷子去喊机械。大人叮嘱男孩子:守准位置,不能让老人睡过去,一睡就醒不过来了。
男孩探缝看老闷子,老闷子说:孩儿呀,找你家人去,甭在我老头子这儿。
男孩子说:我不!我得守着你。我有任务。
老闷子说:孩儿,去,去,找家人去,甭管我老头子。
男孩子说:我不!我得守着你。我是有任务的人。
老闷子说:你近一近,让我看看。
男孩子搬开一块水泥,凑近了脸。
老闷子说:你摸摸小石猴脑袋,伤没伤?
没坏,没坏,好玩,好玩——像真的。
老闷子嘻嘻笑上了。
男孩子:你笑啥?爷爷你咋还能笑呐?
老闷子说:你也笑笑,眨眨眼睛给我看。
男孩子笑了,老闷子更笑了。
因为笑,老闷子没有睡过去;因为小石猴,一老一少说了许多话。
解放军来了,大机械到了,老闷子得救了。可是,压得时间太长,老闷子双腿黑了,坏死了,截肢了。
没有腿的老闷子,雕成了小石猴的眼睛。人人说像,像真的。男孩子上手抚摸小石猴,有人说:唉!咦!那眼睛,像这孩子的眼睛,真像,真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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