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386【公元25年】政治最明显的特征是“没有永远的敌人”

柏杨版资治通鉴文稿 

16九月六日，东汉帝（一任光武帝）刘秀，下诏封刘玄当淮阳王（首府陈县【河南省淮阳县】）。诏书说：“无论官民，胆敢杀害刘玄的，罪状跟大逆相同（“大逆”，十恶不赦的重罪之一）。把刘玄护送给东汉政府的，封侯爵。”

17最初，宛县（河南省南阳市）人卓茂，宽厚仁爱，谦恭谨慎，安贫乐道，性情朴实，不追求修饰，行为不走极端，从小到老，从没有跟人争论过。乡里亲属宾朋，行为能力虽然不一定跟他相同，但对他都非常爱慕尊重。西汉王朝十三任帝（哀帝）刘欣、十四任帝（平帝）刘箕子时代，他担任密县（河南省密县）县长，把人民当作自己的儿女一样，推行善政，口中从不出恶言恶语，官民对他敬爱，不忍欺骗。

曾有人控告村长（亭长）接受自己所送的粮食肉类礼物。卓茂说：“是村长向你要的呀，还是你有事请托他，还是平常就有感情你送去他才收下？”那人说：“是我送去他才收下。”卓茂说：“你自愿送他，他欣然接受，这有什么可以告状的？”那人说：“我听说，圣明的长官，能使人民不再惧怕官吏，而官吏也不向人民索取什么。我正是怕他，才送他东西。他竟然接受，所以向你报告。”卓茂说：“你可是真正的所谓刁民。人类之所以聚集在一起而不乱成一团，跟禽兽不同，在于人类有仁爱礼义，知道互相尊敬。而你却不在乎这些，难道你能远走高飞，不食人间烟火？官员主要的守则是，不可以用强力索取。村长是一个善良官员，每年送他一点礼物，正是礼义的表现！”那人说：“假定如此，为什么法律反而禁止？”卓茂笑说：“法律是就行为立下的规则，礼义是人情上的润滑剂。我现在用礼义开导你，你不会怨恨。我如果用法律制裁你，你连手脚都不敢动了。一个大门之内，小错要罚，大错要杀，你回去多想一想！”

开始时，卓茂到密县（河南省密县），对有些事情，拖延不去处理，官吏人民，都在暗中讥笑，邻县官民也都认为他没有行政能力。河南郡（河南省洛阳市东白马寺东）郡政府特别在密县再设一个县长（密县遂同时有两位县长），卓茂不认为是一种羞辱，仍照常办公。几年之后，礼教感化收到丰富成果，道路上丢了的东西，都没有人拾取。卓茂遂被擢升当首都总卫戍区司令部主任秘书（司隶部丞）。密县人民流着眼泪，送他赴任。等到王莽代理皇帝，卓茂才因病辞职。

刘秀当皇帝之后，寻访卓茂下落。本年，卓茂年已七十有余。九月十九日，刘秀下诏：“知名度普遍天下的，应接受像天下这么大的重赏。兹任命卓茂当皇家师傅（太傅），封褒德侯。”

司马光曰：
孔丘说：“赞美善行，是一种很好的教育；等于对缺少善行的人，施予谴责。”所以，姚重华（舜）推荐皋陶（古代最正直最公平的法官），子天乙（汤）推荐伊尹：邪恶不仁的人，自然会远远而去，因为二人都有高贵的品德。刘秀刚刚当上皇帝，各地英雄豪杰，争夺政权，四海之内，像滚水般的沸腾。一些冲锋陷阵的人，奇计百出之士，最受尊重。只有刘秀独独注意到忠厚的干部，表扬规规矩矩的官吏，从低微的民间，一下子擢升到三公中最尊贵的首位。正说明他何以能光复原来政权，而王朝又能维持够久的原因。因为刘秀知道什么事情应该先去做和什么事情才是根本。

刘秀之所以能光复原来西汉王朝的政权，是因为战场上获得一连串胜利，如果处处败仗，纵有十万个卓茂，也没有用。当此之时，刘秀第一优先去做的，是加强他的武装部队，不是物色迂阔的老汉。对卓茂的任命，不过刀光剑影下的一个小动作。

儒家学派对“大儒”之类，总是夸张他的功能。既迷惑不了君王，也迷惑不了小民，倒迷惑了自己。成家皇帝公孙述可是一个崇拜“大儒”的人，结局是什么，历史有明白记载。

18东汉大军包围洛阳，历时数月，而洛阳在朱鲔坚守之下，拒不投降。刘秀知道司法部长（廷尉）岑彭，曾在朱鲔手下当过指挥官，命岑彭前去说服。朱鲔站在城上，岑彭站在城下，向朱鲔分析成败利害。朱鲔说：“刘被害之事，我是主谋之一，后来又劝皇上（刘玄）不要把刘秀派往黄河以北。我了解我的罪恶深重，所以不敢投降。”岑彭回来把话转告刘秀，刘秀说：“一个追求伟大目标的英雄，不会牢记小小怨仇。朱鲔如果投降，连官职和爵位，都可以保持，怎么会有报复？黄河作证，我绝不食言。”岑彭再到洛阳告诉朱鲔，朱鲔从城上垂下绳索做的软梯，说：“如果你讲的是真话，请上城！”岑彭攀着软梯要上。朱鲔看出确是诚意，决定投降。

九月十九日，朱鲔自己五花大绑，跟岑彭同到河阳（河南省孟县西）。刘秀解开他的绳索，接见他。再命岑彭乘夜送朱鲔回洛阳。第二天凌晨，朱鲔跟苏茂等，率领全军，出城归附。刘秀任命朱鲔当平狄将军，封扶沟侯。朱鲔后来担任宫廷供应部长（少府），侯爵世代相传。

刘秀留下千古名言：“追求伟大目标的人，不会牢记小小怨仇！” 

对于敌人，最上等的策略是消灭他。如果不能，便应该包容。刘秀是一个政治家。中国漫长的历史中，英雄很多，政治家很少。帝王群中，恶棍林立，政治家尤其寥寥可数。

在儒家学派“汉贼不两立”的斗争口号下，朱鲔不但是杀兄凶手，而且是被称为“贼”的主犯，至少有一百个理由，非杀他不可。而朱鲔坚守不屈，自在意料之中。屯兵城下越久，引起四方变民集团反击的机会越大。结果是一死一伤，或二死二伤，天下大势，将再生变化。

宽容和气度，不是天生的，而是高度的智慧和高度的自我克制。古语说：“宰相肚里可撑船。”宰相尚且如此，首领肚里更必须容纳奔驰的火车。因为只有胸襟开阔，眼光锐利的人，才有运用智慧的能力。而且，政治是太复杂了，它有个明显的特征是：没有永远的敌人。

政治艺术的最高境界，在于化敌为友，只有半吊子家伙，才确信他的钢刀万能。

资治通鉴原文 

辛未，诏封更始为淮阳王；吏民敢有贼害者，罪同大逆；其送诣吏者封列侯。

初，宛人卓茂，宽仁恭爱，恬荡乐道，雅实不为华貌，行己在于清浊之间，自束发至白首，与人未尝有争竞，乡党故旧，虽行能与茂不同，而皆爱慕欣欣焉。哀、平间为密令，视民如子，举善而教，口无恶言，吏民亲爱，不忍欺之。民尝有言部亭长受其米肉遗者，茂曰：“亭长为从汝求乎，为汝有事嘱之而受乎，将平居自以恩意遗之乎？”民曰：“往遗之耳。”茂曰：“遗之而受，何故言邪？”民曰：“窃闻贤明之君，使民不畏吏，吏不取民。今我畏吏，是以遗之；吏既卒受，故来言耳。”茂曰：“汝为敝民矣！凡人所以群居不乱，异于禽兽者，以有仁爱礼义，知相敬事也。汝独不欲修之，宁能高飞远走，不在人间邪！吏顾不当乘威力强请求耳。亭长素善吏，岁时遗之，礼也。”民曰：“苟如此，律何故禁之？”茂笑曰：“律设大法，礼顺人情。今我以礼教汝，汝必无怨恶；以律治汝，汝何所措其手足乎！一门之内，小者可论，大者可杀也。且归念之。”初，茂到县，有所废置，吏民笑之，邻城闻者皆蚩其不能。河南郡为置守令；茂不为嫌，治事自若。数年，教化大行，道不拾遗；迁京部丞，密人老少皆涕泣随送。及王莽居摄，以病免归。上即位，先访求茂，茂时年七十馀。甲申，诏曰：“夫名冠天下，当受天下重赏。今以茂为太傅，封褒德侯。”

臣光曰：孔子称“举善而教，不能则劝”，是以舜举皋陶，汤举伊尹，而不仁者远，有德故也。光武即位之初，群雄竞逐，四海鼎沸，彼摧坚陷敌之人，权略诡辩之士，方见重于世，而独能取忠厚之臣，旌循良之吏，拔于草莱之中，实诸群公之首，宜其光复旧物，享祚久长，盖由知所先务而得其本原故也。

诸将围洛阳数月，朱鲔坚守不下。帝以廷尉岑彭尝为鲔校尉，令往说之。鲔在城上，彭在城下，为陈成败。鲔曰：“大司徒被害时，鲔与共谋，又谏更始无遣萧王北伐，诚自知罪深，不敢降！”彭还，具言于帝。帝曰：“举大事者不忌小怨。鲔今若降，官爵可保，况诛罚乎！河水在此，吾不食言！”彭复往告鲔，鲔从城上下索曰：“必信，可乘此上。”彭趣索欲上，鲔见其诚，即许降。辛卯，朱鲔面缚，与岑彭俱诣河阳。帝解其缚，召见之，复令彭夜送鲔归城。明旦，与苏茂等悉其众出降。拜鲔为平狄将军，封扶沟侯；后为少府，传封累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