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 天宫求官，孙悟空也图名利？

大家好，我是马瑞芳，欢迎听马瑞芳品读西游记，我们今天讲孙猴子怎么样进天宫求职。一只无法无天的野猴居然到天宫当起官来了，吴承恩真是奇想奔驰。

孙悟空闹龙宫闹冥府的结果是东海龙王和冥府主宰地藏王告到玉皇大帝那儿了。

中国古代的杰出作家，都有多种文笔，既能调谑嬉笑，也能正襟危坐，既能写金戈铁马，也能画锦瑟银筝，既能写出令人喷饭的市井笑话，也能写出台阁应对的锦绣文章。而给皇帝奏本，是中国古代作家，而且很可能很多人没当过官的作家，一直在练的硬功夫。苏东坡科举考试的文章被传诵，汤显祖和归有光都是写八股文的名家。

蒲松龄做了五十年秀才，但是他写了很多给皇帝的本章，严格地说叫“拟本”，模拟给皇帝上的本章，为了科举考试做准备，模仿当年发生的大事，写本章给皇帝歌功颂德或者提建议。康熙南巡，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的蒲松龄就写了好多奏本。吴承恩比蒲松龄早一百多年，他也做了几十年秀才，最后才做上个小小的贡生，他平时也得练习怎么样给皇帝奏本，而这个本事，就被他天衣无缝地放到小说《西游记》里边了。东海龙王和地藏王给玉皇大帝上的奏本，就非常出彩。

先看东海龙王的奏本是怎么写的：

水元下界东胜神洲东海小龙臣敖广启奏大天圣主玄穹高上帝君：近因花果山生、水帘洞住妖仙孙悟空者，欺虐小龙，强坐水宅，索兵器，施法施威；要披挂，骋凶骋势。惊水族，唬走龟鼍。南海龙战战兢兢，西海龙凄凄惨惨，北海龙缩首归降，臣敖广舒身下拜，献神珍之铁棒，凤翅之金冠，与那锁子甲、步云履，以礼送出。他仍弄武艺，显神通，但云‘聒噪！聒噪！’果然无敌，甚为难制。臣今启奏，伏望圣裁。恳乞天兵，收此妖孽，使海岳清宁，下元安泰。奉奏。

龙宫的上表不知道出自哪位水族的手？写的简明扼要生动精彩，把孙悟空闹龙宫的经过，孙悟空有代表性的动作，孙悟空特有的语言“聒噪”，都给表现出来了。这是如实陈述，只有对四海龙王的神情形容略有夸张。这奏本写得很像老吏断狱，针针见血。

我们再看地藏王菩萨的奏本：

幽冥境界，乃地之阴司。天有神而地有鬼，阴阳轮转；禽有生而兽有死，反复雌雄。生生化化，孕女成男，此自然之数，不能易也。今有花果山水帘洞天产妖猴孙悟空，逞恶行凶，不服拘唤。弄神通，打绝九幽鬼使；恃势力，惊伤十代慈王。大闹森罗，强销名号。致使猴属之类无拘，猕猴之畜多寿；寂灭轮回，各无生死。贫僧具表，冒渎天威。伏乞调遣神兵，收降此妖，整理阴阳，永安地府。谨奏。

地藏王菩萨的奏本雄辩滔滔，把地府的“功能”做要言不繁的解说。把孙悟空在幽冥界的作为做了简练描述。阴司的报告对孙悟空的“劣行”也没有夸大其词。最好玩的是，在传统观念中，森罗殿最恐怖，阎罗王最可怕，地藏王偏偏给阎罗王用上个词“慈王”，滑稽不滑稽？

龙王地藏王奏本，对孙悟空的所作所为有没有夸大造謠、栽赃陷害？一概没有。龙王奏表对孙悟空的描述生动传神。地藏王对地府责任的叙述言简意赅。平心而论，龙王和地藏王该不该告孙悟空？该告。他们告的有没有道理？有道理。如果说孙悟空到龙宫仅犯个“抢”字，无非是龙王丢了些财物，可置而不论；那么，闹地府，却是对传统秩序的极大破坏。玉帝不能不管。但是玉帝刚想出手治理三界秩序，天宫的怀柔派就出来掣肘了。

人世间出现造反者时，台阁重臣总会出现两派意见，咱们看《水浒传》就知道了，一派叫“胡萝卜派”，一派叫“大棒派”。天上宫廷和人间皇室一个道理。《西游记》的天宫像世间朝廷倒影，也有两派。太白金星是“胡萝卜派”领军人物。他建议玉帝降一道招安圣旨，把孙悟空招来上界，“授他一个大小官职，与他籍名在箓，拘束此间；若受天命，再后升赏；若违天命，就此擒拿。一则不动众劳师，二则收仙有道也。”这是息事宁人的办法，玉帝照单全收。看来活了两亿年的玉帝得过且过，不那么奋发有为，不管他治下的秩序有没有受到破坏。

太白金星作为天宫的钦差大臣来到花果山，受到美猴王热诚欢迎。孙悟空说：“多感老星降临”，安排筵宴款待，对太白金星说“承光顾！”喜气洋洋，谦逊和气。这是干么呢？美猴王如此见不得世面？一个可能的天宫官职，就把美猴王给收拾啦？孙悟空“强烈的叛逆精神”哪儿去了？看来美猴王未能免俗，有点儿“官本位”的考虑，想到天上弄他个师长旅长干干。其实这完全符合社会上绝大多数人的心理。

咱们就以曾号称“清水衙门”却免不了浑水一潭的某些高等学校，什么985，什么211来说吧，做什么也不如做官。一做官，科研项目也有了，科研奖励也有了，职称也有了，没带过硕士研究生照样带博士研究生，不教书照样弄它个全国优秀教师荣誉。以今视古，孙悟空的心理完全可以理解。吴承恩在第三回回末用两句诗透露了孙悟空确实想当官：

高迁上品天仙位，名列云班宝箓中。

美猴王进入南天门，比起几百年后“刘姥姥进大观园”还要好看，还要有趣。《山海经》《神仙传》、唐传奇、宋元话本、古代戏剧所描写的天宫，在《西游记》里边做了诗意化和谐趣性归纳，写得气势非凡、诗情画意。我们先听听这首诗：

天宫异物般般有，世上如他件件无。

金阙银銮并紫府，琪花瑶草暨琼葩。

南天门用宝玉砌成，进入天门，几根大柱上缠绕着金鳞耀日的赤须龙；长桥上盘旋着彩羽凌空的丹顶凤；三十三座天宫吞金隐兽，七十二重宫殿列玉麒鳞；寿星台上有千年不谢的名花；炼丹炉旁有万载常青的瑞草；星辰灿烂，金壁辉煌。来到灵霄宝殿，金钉攒玉户，彩凤舞朱门，天妃悬掌扇，玉女捧仙巾。……玉帝的排场，花果山水帘洞实在没任何可比性啦。　

孙悟空见玉帝的应答，被许多研究者说成是桀骜不驯的造反精神。这个观点我并不赞同。其实，当孙悟空在南天门遇到阻碍时，曾对太白金星说：“你说奉玉帝招安旨意来请”，很明确，他是接受“招安”，来见玉帝求官求职，哪还说得上什么造反精神？孙悟空见玉帝我看还挺有点儿涵养哩：

太白金星领着美猴王，到于灵霄宝殿外，不等宣诏，直至御前，朝上礼拜。悟空挺身在旁，且不朝礼，但侧耳以听金星启奏。金星启道：“臣领圣旨，已宣妖仙到了。”玉帝垂帘问曰：“那个是妖仙？”悟空却才躬身答应道：“老孙便是。”仙卿们都大惊失色道：“这个妖（野）猴！怎么不拜伏参见，辄敢这等答应道‘老孙便是！’却该死了，该死了！”玉帝传旨道：“那孙悟空乃下界妖仙，初得人身，不知朝礼，且姑恕罪。”众仙卿叫声：“谢恩！”猴王却才朝上唱个大喏。

 太好玩了，太生动了。“老孙”此后成为孙悟空习惯性自报家门，在玉皇大帝面前也照样，他是个老孙。为什么说孙悟空见玉帝颇有涵养？那得和见阎罗王比。当初十殿冥王恭称他“上仙”，他照样拿着大棒奔主位坐；玉帝随着金星叫他“妖仙”，在“仙”字前加个“妖”字，分明是蔑视性称呼，孙悟空却忍住了，老老实实地站在玉阶下，而且在回答玉帝“那个是妖仙”的问题时，他是“躬身答应”。恭恭敬敬的。众仙卿对“老孙便是”大惊小怪，其实孙悟空能躬身回答，已太不容易！

孙悟空对阎罗王和玉皇大帝为什么如此不同？因为求人低三分，对冥王，他必须拚命，否则就没命；对玉皇大帝，他来求官。要不人们总说，无欲则刚，凡是头脑中有了“名利”两个字，任何人在有权有势的人面前难免会直不起腰！孙悟空猴精，他侧耳细听太白金星怎么样汇报，玉皇大帝慢条斯理地封官。一刻不得安宁的猴儿居然能耐得住性子仔细听，看来“官”它就是有吸引力。按照孙悟空森罗殿的蛮悍作风，叫他“野猴”叫他“妖猴”的众仙卿，早该像勾魂小鬼一样打成肉酱。孙悟空非但没挥舞金箍棒，还在众仙卿“胁持”下，向玉皇大帝唱个大喏。为什么？

因为有乌纱帽的诱惑。“唱喏”是什么意思？是自己满意、向对方表示感谢的动作。怎么个唱法？一边弯着腰拱手作揖，一边嘴里说着“是”或“喏”，“唱个大喏”或“唱个肥喏”，就是腰弯得很低，感谢的声音很大。

孙悟空见玉皇大帝求官，太有趣，太滑稽，也太有现实性了。我每次看到这个地方，我都禁不住得笑出声来。

那么，玉皇大帝封了孙悟空个什么官呢？地球人都知道。我们下次讲官封弼马温，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