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擥啧梦：富商救了一对母子，还非要倒贴一千万？

主播：意念螳螂

文案：令狐小跑

灵感来源：《搜神记》（晋·干宝）

原创作品，谢绝搬运。

本文灵感源自《搜神记·周擥啧梦》，原文如下：

周擥啧者，贫而好道，失妇夜耕，困，息卧。梦天公过而哀之，敕外有以给与。司命按录籍，云：“此人相贫，限不过此。惟有张车子，应赐录千万。车子未生，请以借之。”天公曰：“善。”曙觉，言之。于是夫妇戮力，昼夜治生，所为辄得，赀至千万。先时。有张妪者，尝往周家佣赁，野合，有身，月满，当孕，便遣出外，驻车屋下，产得儿。主人往视，哀其孤寒，作粥糜食之。问：“当名汝儿作何？”妪曰：“今在车屋下而生，梦天告之，名为车子。”周乃悟曰：“吾昔梦从天换钱，外白以张车子钱贷我，必是子也。财当归之矣。”自是居日衰减，车子长大，富于周家。 

在冬天第一场大雨从屋檐外浇下来的时候，张车子回来了。

今年冬天很冷，这场大雨，可能就是最后一场雨。

可能，也是张车子最后一次归家。

再往后的，也许是冰雹，也许是大雪。

也许，是再一次渺无音讯的流浪。

张车子站在车屋中，宽阔的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上的蓑衣还在缓慢地滴着雨水，落在地上没有溅起一点尘土，慢慢地洇成一团团小水渍。

车屋里没有车子，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圈椅子。

桌子上放着一只瓦盂，蒸腾着雾气，透出茶叶和姜味，张车子不知道那是什么茶，只觉得怪好闻的。

桌子旁放着两把竹椅，床上铺着青色的棉布，门边放着一把纸伞，上面写着些书法，也是极简单极朴素。

但是张车子知道，那只不过是看起来朴素而已。

这个车屋从上到下，没有一粒灰尘，也没有一件廉价的东西。

最廉价的，就是他自己，和他身上的行装。

不对，还有他的剑。

他的剑还值些银子，那是他从周擥啧手上接受的唯一一件礼物，素银吞口，牛皮剑鞘，出鞘的时候没有什么耀目的光，乌黝黝的不大起眼。

但是在那无光的刃下，折断了十七把寒光四射的宝剑。

十年前他接过这把剑的时候，对周擥啧说了一声谢谢，然后转身离开了。

现在周擥啧就打头跪在车屋外的大雨中，在他身后跪着的是周夫人、周小姐，以及周家上下百余口人。

没有人打伞，每个人都被寒冷的雨水打得面色铁青，夫人小姐几乎要晕过去。

这个院子当真大得很，张车子心想。他没有惊慌失措地跑去扶起来周擥啧，跺着脚问“您这是何苦呢？”十年前他就这样做过了，没用。

他也没有怒气冲冲地指责周擥啧用苦肉计逼迫他，五年前他这么生过气，也没用。

他知道，唯一能让周家人从他们雅致的大院子中站起来，坐进温暖的厅堂里，将吴淞江运来的鱼熬成热汤，稳稳拿在手里咂一口的，就是他的一个点头。

可是，他不能点头，十年前母亲死的时候不能，现在更不能。

所以他什么都不做，他只是站在屋子里冷眼看着他们，然后又一次缓缓走入雨中，冰冷的雨水从斗笠的缝隙中漏下，顺着脖子灌进衣服，在他后背留下了一片战栗。

周擥啧连连磕头，从不断打战的牙关中强行挤出了一句话：“恩公，您得小心贵体，不能出来挨冻啊！”

“恩公？”张车子的嘴角似乎微微扬起了一丝嘲讽，“我救了你？什么时候？”

周擥啧恭恭敬敬地回话：“您说的哪里话？自从二十六年前，您就已经庇佑我们周家了。”

“二十六年前？我还没出生，如何给了你恩德？”

“您早就知道——”

“我不知道。”

周擥啧只得连连称是：“二十六年前，小人夫妻两个还是两个靠种地为生的农民，可天生命不好，不是遇到天灾，就是遇到酷吏贪官，只穷得几乎要饿死，但是小人就一点好处，读过点圣贤书，做事情本分，从不干伤天害理的事情，因此也得了福气。”

周擥啧用手捋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胡子浸了水黏成一团，看起来有些像一只可怜兮兮的老山羊。

“一日小人做梦，梦见天上的一个神仙经过我家，突然停住脚步，下来问小人的姓名。小人答了，那神仙说小人命中注定贫穷，只是过二十年，将有一位恩公送给小人一千万钱，小人才能衣食无忧。

“可是当时，小人夫妻俩已经饿得快死了，那神仙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好吧，我把这一千万先预支给你，等你的恩人长大后，你再把钱还给他。’说完还连连嘱咐小人必须要归还，否则必遭天谴。”

张车子眯缝着眼睛看着跪在地上的众人，周擥啧和周夫人满脸恳切，可其他人脸上的表情却微妙得很。

“那神仙千叮万嘱，告诉我恩公叫张车子，后来我家迅速富裕起来，成了乡里首富，一天，一个姓张的仆妇未婚怀孕，在这个车屋里面生下了一个孩子，小人可怜她便送了一碗粥，问她：‘你给儿子起个什么名字啊？’那仆妇看着车屋，又看了看我，叹道：‘我儿生在车屋，就叫张车子吧。’小人当时就知道，您就是我的恩公！”

一番话说罢，周擥啧伏地便拜，大声恳求道：“恩公，请拿去周家的全部家产，只留些糊口给我们一家三口便好，其他仆人都归您调遣！”

“你没说实话。”张车子缓缓说道，讥讽的语气丝毫没有被周擥啧的诚恳融化。

“小人所言，句句属实！”

“好，我问你，”张车子取下背着的剑，用手抚摸着灰暗的剑鞘，“受苦的百姓那么多，大部分也都安分守己，什么都不敢做，为何上天只救你一个？”

周擥啧叹道：“唉，小人上受天恩，无以为报。”

“哦？是吗？”张车子蹲下身看着他，“我出去游历的时候，听过不少传闻，说是三十年前有个名震江湖的侠客，以自己的剑为名，叫乌鱼剑，他行事低调，专杀贪官污吏、豪强恶霸，得罪了不少权贵。那些贵人们也没闲着，花重金请了十几位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终于将乌鱼剑围困起来。”

周擥啧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但是脊椎两侧的肌肉倏地收紧了。

“那一场恶斗的细节无人知晓，但是结果人人都知道，你知道吗？”

周擥啧勉强笑道：“小人是本分人，小人怎知……”

“全死了。围困他的人，一个不落都一剑毙命，而乌鱼剑则好像真正的乌贼鱼一般，再也寻不到踪影，有人说他死了。”

张车子直视着周擥啧的双眼，续道：“有人说他——隐居了。”

“那——那可真是了不起的大英雄。”周擥啧只得顺着夸。

“我倒是觉得，像乌鱼剑这样的人，也许值得一千万钱。”张车子似笑非笑，手握剑柄，剑呛啷一声出鞘，乌黑的剑刃看不到一丝光芒。

“我这里还有一个故事，你要不要听？”张车子问道。

“小人听着。”

“我小时候，就住在这车屋子里，您周家对我很好，专门给我们娘俩建了房子，可是我娘说不能无缘无故承情，便仍然住在这里。于是你们换着法儿对我们好，富丽堂皇的我们不要，就挑细致周到的来体恤。我小时候淘气，见到有武馆的人在练武，神气得紧，于是经常大半夜偷偷跑进院子里，拿着树枝瞎比划，一日，却意外见到一人，你猜是谁？”

周擥啧没有回话，只撑着身子跪直了，颤抖的频率慢慢减缓。

“那人蒙着面，穿着一身黑衣，我根本看不清他的样子，只听他对我说：‘你这样不对。’一个纵身，居然跳上了一丈来高的大树，折下树枝来，向我一边演示，一边讲解其中奥妙。

“从那以后，我便隔一天晚上就偷溜出来找他学剑法，他不告诉我他叫什么，也不让我叫他师父，只是尽心尽力教我，但是除了武功，他还教了我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周擥啧问。

“他教会我，见到恶人欺负百姓的时候，不能事不关己便不闻不问，在正义面前，不是拳头说了算，天地之间，自有正道。无论我剑术练得如何高明，绝不可上违天理、下逆人情，要知道人命宝贵，杀戮绝不是正途。”

张车子的眼中放出了光彩，平平举着剑，挽了一个剑花：“他还教会我，人在茫茫天地间何其渺小，却又何其自由，任何庭院、枷锁、规矩，都锁不住一只翱翔天际的雄鹰。”

周擥啧不说话，张车子也闭了嘴，天上的雨滴落在地上，溅落起的水花将他们的脸折射、复制，仿佛一颗颗微小的镜子。

许久，周擥啧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向阴沉的天色看了一眼，一挥手道：“你们先散了吧。”

众人巴不得他说这话，赶忙互相搀扶着进屋去了，偌大的庭院只留下张车子和周擥啧两个人。

“什么时候知道的？”周擥啧缓缓说道，声音沉稳得判若两人，跪着看不出来，等他一站起来，却高大得仿佛一座石塔。

“不久，一开始我没有方向，总打探不到消息，后来我想了想，为什么你一个富商，居然会懂得挑选这么好的一把剑？”张车子将剑慢慢归鞘，重新背在背上。

“这把剑不是我挑的，是——”

“是你的乌鱼剑。”张车子不等他说完便接了话。

“你为何不肯接我的家产？”周擥啧生硬地换了个话题。

“我接了。”张车子轻轻笑了笑，“我早就接了你的家产，只不过没接钱财而已。”

他转身走进车屋里，随意坐在竹椅子上，周擥啧也跟着走进去，却并没有坐下。

“我接了你的衣钵，接了你的志向，我会替乌鱼剑继续闯荡江湖。”张车子将瓦盂捧在手里，茶汤的热气已经稀薄了很多，可香气盈人。

“周老爷，钱是好东西，也是牢笼，如今你家大业大，一点危险都担不起了，就连那说不准的天意，你都不敢冒险了，对不对？”

周擥啧拉开一个椅子，也缓缓坐下，叹了口气：“我老了。”

“我还年轻。”张车子呷（xia 二声）了一口茶汤。

“年轻好。但是我欠人家的，一定要还。”周擥啧定定说道。

“你早就还了。”张车子喝完了茶汤，站起身来整了整衣服，大踏步走到了门口。

“乌鱼剑的名头，可不止一千万钱。”他转过头，向周擥啧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等我下次回来，还要这样的茶汤，师父。”

雨已经停了，庭院里的积水还未散去，一片片反射着天空。周擥啧突然有种错觉，似乎积水中的那片天空，比周家的庭院要大许多。

他顺手拿过瓦盂，像平时一样想咂一口茶汤，可拿到手里才想起来，茶已经被张车子喝完了。

瓦盂当地一声被扔回桌子，可周擥啧的嘴角却现出一丝豁然又傲慢的笑。

仿佛有一段凛冽又高远的过去，在这丝笑容里渐渐收缩、柔软，最终变成了三个字：

“臭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