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父亲在写给儿子的信中说：我真的太愚蠢了！

William CarlosWilliams

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1883—1963），美国诗人、小说家。他是全科及小儿科医师，一生行医，接生了超过两千个婴儿，晚年才退休，业余时间进行诗歌创作，被称为美国后现代主义诗歌的鼻祖。

二战时，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的两个儿子都在军中服役，以下这封信由59岁的威廉写给在海军任军医的28岁的小威廉（昵称比尔）。

亲爱的比尔：

最近的来信显示你正在经历一些变化——变得更成熟，对此，我真是又敬又佩。

总的来说，这段经历对你只有好处。换种方式，你可能不会有如此收获，或者说不会成长得如此迅速。部分原因是你被迫远离我的庇护，这当然是件大好事。

你现在面对的是你自己的世界，在那儿我无法参与半分。我们现在是两个个体、两个人，被共同的信仰和兴趣紧紧联结着却彼此完全独立地面向未来。说来奇怪，这种分离将你我拉得更近了。我很高兴我们过去的模式结束了。

父亲与儿子的关系是世界上最坚固的一种关系，很难拆散。

父子关系看起来如此自然（它本来就是自然的）——父子关系既亲亦疏，事实上这也是必然。男人总希望保护自己的儿子，将为人父已经学会（或者认为已经学会）的东西教给儿子，而这一点恰恰为儿子所痛恨。儿子想要学习更多东西，但他希望独立探索。

父亲的影响越持久，就越难消除，两个本该有许多共同点的个体就会隔阂越深。唯有不期而至的、强制性的分离才能解决。

而我总是过分纠结于你们这些孩子的言行是否恰当。有些事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对于犯过的错误，至今心怀内疚。

你还非常年幼时，发生了一件事，关系到你和当时那个笨笨的小女孩埃尔希谁在撒谎。我当时应该意识到你还太小，可我竟然大发雷霆，坚信你们中有人在撒谎。其实我应当明白，或者，哪怕我再深思一下就能明白，撒谎的不是你。或者，即使是你在撒谎，那又怎样呢？那也许是因为你感到惧怕，当然是惧怕我。

后来有一次，在缅因州的沃蒂夏令营结束日，你参加了某项独木舟比赛，本来就要夺冠了，却被别人以不正当手段排挤下来。你哭了，我却像个该死的傻瓜一样讥笑你。为什么呢？不过为了掩饰我自己的尴尬。你看着我，说道：“这是我唯一能够赢得点什么的机会！”那一幕令我心痛，令我永生难忘。

这些都是一个父亲发自内心的忏悔。我真的太愚蠢了！

当大人不堪小孩子的作弄，打了小孩子，再主动来接受惩罚，做父母的究竟该怎么办呢？像这样的问题，我总也解决不了。我做过的蠢事远多于这些，而我是如此急切地想要给你最好的。

另一方面，当你讲到自己的银行存款远高于一些同僚时，我又觉得我们对你的教育还不算太糟。

你小时候讲起小猫和蜘蛛时，也使我有同样感觉。你能从这些琐碎细节中寻找闪光点，正体现出你头脑的优秀。你的头脑向来令我敬佩，而且无论你身居何处，它都始终卓尔不群，这一点也很令我欣慰。

我不知道自己算是怎样的一位父亲，但在这些事情中，起码有些方面“源自”我对你的教育，可见这些教育并非全无益处。

你说你想读读我的诗集。天哪！千万别。

我写作，是因为我必须战斗，在这个丑陋污秽的世界维持我自己的存在，让我成为自己想要的样子。我的诗就是我自己，哪怕只反映了我视线所及的狭隘的视角——它独一无二、无法复制，甚至无法被任何人效仿。

我一直渴望投身于一种传统艺术，既潜心捍卫它，又能感觉自己在独立地发展它。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这方面成绩如何。我既没有得到很多认可，也很怀疑自己技巧是否合格，更毋论优秀。

然而，这又是一个契机，有助于彻底打破父子关系的模式。

对于我的诗，若你还未曾读过，或只是偶尔浏览过，绝对合情合理。我在你身上的影响够强的了，实在不必再通过读诗强化这种影响。你的做法完全正确，我一点儿也不介意。

现在，环境和距离上的分离起码容许你读一读了。我会寄给你一本，你只需要单纯地、纯粹地欣赏这些诗（假如你能从中感受到任何乐趣的话）。

我为你留了一本烫金的豪华版，暂时代你保管。假如你愿意，可以看看我的劳动成果，就像看待一个陌生人的作品。

这是在儿子成年之后，父子之间能够正常相处的唯一方式。然后，假如你觉得有些东西值得玩味，那它肯定是最珍贵的。

最近的来信表明你有自己的行文风格——这又一次展现了你的个性，也说明父母是正确的，没有试图把我们的风格强加于你。

你的行文风格幽默诙谐、非常有趣，令每个读过你信件的人钦佩。有人说“酷似乃父”，有人对我说“他写得比你好”，的确如此。你的文风与我迥异，而我俩却有着相似的爱好。

他们今天给阁楼加装了保温层，并在房子前安装了防风窗，做好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冬天。

爱你的爸爸

1942年9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