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年,我在北京主持一项工程,住在专门招待外国宾客的旅舍里。旅舍的服务员很有礼貌,他们穿着白色套服,打着黑领结,都是经过专业训练的。我在旅舍里休息、饮食,可称安适,唯一不满足的是感觉不像生活在中国。
夏日的某次筵席上,我遇见了旧时同学。她已是颇负盛名的雕塑家,工作场所离我住的旅舍很近。散席时,她说:“做浮雕很累人,我中午想睡一会儿。你白天不在旅舍,可否关照值班人员给我钥匙?”
我很高兴地同意了,旅舍人员也很高兴为著名的艺术家服务。一天又一天,我日益感到不安,希望她早些结束旅舍附近的工作,不再来此午睡。
因为每当我夜晚归来时,房间里总会有新鲜感。或是多了几朵名贵的花,或是书桌上多了几件小摆设,或是抽屉里有了巧克力,饼干箱里又换了饼干品种……想到她每天来时提包捧花的模样,我难受得发慌。傍晚的归途中,我兀自担忧,不知房间里又会出现什么新鲜玩意儿——这不再是我原来的房间,我像是走错了门。
我犹豫着是否要向石油部申请,为了工作方便,我搬到招待所去住?
我坐立不安,倒在床上,一侧身,发觉枕畔也有了变化——是一件丝质的白衬衫,百合花般的大翻领,手工缝制。天啊!她哪有时间睡午觉?这针线活儿多费神!我见过别人穿这种式样的衬衫,例如拜伦、罗密欧,而我是一生一世都不配穿的!我对之不禁毛骨悚然——我的老同学旧病复发了。
我和她中学时同班,都爱文学,后来她选择了绘画雕塑,我选择了物理化学。
我们同住在一幢公寓里,中学毕业后,虽然分了校,但我们对文学的热情还是一致而不衰。那时的社会动荡得厉害,当我不得不背井离乡时,她给我船票;当我归返而病倒时,她给我药物;当我想看很多新书,却一本也买不起时,她每次带一些来,说是借给我,却从不拿回去。她梦想我成为诗人。现在,我已久不近诗,偶尔触及,就像闻到了使人窒息的酒糟的浓香——还是石油的气味让我好受些。
二十年中,经过战争、婚姻、职业和生活的沧桑,大家都是中年人了,沉郁而开朗。我很珍重自己的中年,也很尊敬别的中年人,常对同辈的朋友说:“正是开怀畅饮的嘉年华啊。”
与她重逢后,我们饮得不多,談得更少,彼此忙于工作。我的本行,她是不问的;她的雕塑事业,我有一点点好奇心,就评论起古今的雕塑家来。真奇怪,她推崇的那几位,我漠然;我赞赏的那几位,她已是近乎反感。于是我哈哈大笑,她闷闷不乐,话题急转为“再来一杯咖啡,或是红茶”。
别的朋友来看我,对我居处的“情趣”议论纷纷。他们吃了我的点心,却怪我奢华得有点女性化、孩子气。不知哪个机灵鬼打听到每天有位女士准时来布置房间、增添食品,便要我公开。我被扰烦了,承认有这么回事,但从早到晚我都不在,见不着她,而夜晚她是不来的。朋友们笑道:“那是田螺姑娘!”
小时候我听到过这个民间传说,也觉得情况相去不远,便认同了。这还不能平息满屋子人的兴奋,他们定要亲眼见见这位田螺姑娘。我对她说了这个笑话,她素来豪爽,表示由她做一次宴请。于是大家聚在华美的酒楼上,她俨然是东道主,准备了丰盛的菜肴,脸上满是笑容。宾客中有几个也是当年的同学,大家谈得格外有味。谁也没称她为田螺姑娘或田螺夫人。宴会很成功,事后大家都赞美她的不凡与超群。她与丈夫分居多年,那时候刚办完离婚手续,于是朋友们一致认为我和她即将由同居而结婚了。
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她已不再来旅舍午睡,我也结束了石油部的那项工程。临别时的忙碌使我至今也记不清,何以我上飞机时,送别的众人里没有她?除非她当时不在京城,不然没有理由不来送别的。
离别之初,我们通过一两封信,之后又是类似战争的骚乱,沧海桑田。后来,我遇见了一个从她那里来的朋友,说她常谈起我……而她已复婚,有了儿子和女儿,事业顺利,雕塑件数倒不太多。
等平安了,大家都已经是老人。我写信,叙完了旧事,添说:“在道德上我并非问心有愧,而你数十年来不倦的善心使我一想起,便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不久后,我收到回信:“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不值得你称道。”信不长,我却感到她说了许多话。
从她最后的一封信看,我觉得她和京城中那些满街走的老妇人差不多。我很喜欢那些出没于胡同口、菜场上的返璞归真的老太太,她们即使争斤论两,也笑口常开,既埋怨别人的不公平,又责怪自己太小气。
“您老好啊,上我家来玩啊!”她在信中说。
我很期盼成为她家的宾客。如果她住的不是洋楼,而是颇具古风的四合院,那就真是一个完美的梦。
播讲:阿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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