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诅咒“干亲家”

大家好，我是马瑞芳，欢迎听马瑞芳品读金瓶梅，我们继续讲潘金莲怎么样玩花样算计西门庆独生子官哥儿。

吴月娘给官哥和乔大户的女儿长姐订了娃娃亲，潘金莲又诅咒，他们将要成为“干亲家”。山东风俗，一男一女幼年订娃娃亲，甚至指腹为婚。订下娃娃亲之后，如果这一男一女顺利长大，成亲，叫作“湿亲家”，就是娃娃亲兑现了的亲家。如果一男一女中的一个或者两个都夭折，就叫“干亲家”。潘金莲巧舌如簧地诅咒官哥和长姐是干亲家，官哥儿很快就会死。

随着官哥儿一天天长大，西门庆吴月娘对儿子未来安排越来越郑重，西门庆对李瓶儿宠爱越来越深。本来潘金莲在许多方面取代吴月娘，操纵西门庆。现在西门庆总呆在李瓶儿房间，有事也总和吴月娘商量，潘金莲感受的冷落很深，妒火越烧越旺，经常口出不逊，挨西门庆臭骂、吴月娘教训。

吴月娘的哥哥吴大舅跟乔大户结亲，吴月娘和西门庆的小妾，都被乔大户娘子请去喝酒，乔大户娘子亲热地把吴月娘称作“大姑娘”，把西门府的小妾客气地称二姑娘、三姑娘、五姑娘、六姑娘。李瓶儿的奶妈抱着官哥跟到乔大户家参加宴会，官哥儿和乔大户的女儿躺到一张床上，两个小娃娃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玩得很快乐。

吴月娘和孟玉楼看到，说，这两个倒像是小两口儿。吴月娘的嫂子吴大妗子马上积极撮合，叫吴月娘跟乔大户娘子认成儿女亲家，吴月娘以官哥儿嫡母身份当场跟乔大户娘子联姻。李瓶儿是生母，和吴月娘一起坐席簪花递酒。潘金莲“心中甚是不愤”。儿女亲家互相拜了，都很高兴。官哥订亲跟自己娘家有关，吴月娘很得意，赶忙派玳安回西门府向西门庆报喜。

吴月娘带众人喜洋洋回家，西门庆正在喝酒，听说结娃娃亲的事，他批评吴月娘找了个白衣亲家，西门庆说：做亲也罢了，只是有些不般配。乔家虽然有些财产，但只是县里的大户，是个白衣，我现在居着个官，在衙门管事，到明日会亲的酒席上，我穿着官服，他青衣小帽，很不雅相。西门庆又说，荆都监有个五个月的女儿，已经提出来想跟官哥结娃娃亲，因为荆都监的女儿是“房下”也就是小老婆生的，没应承。没想到倒跟乔大户做了亲。

西门庆已经今非昔比鸟枪换炮，他的思维都带着官僚等级观念了。西门庆把儿子看得这么重要，潘金莲更受不了，立即插嘴刹风景，挑明官哥儿和乔小姐都是小老婆生的：“嫌人家是房里养的，谁家是房外养的？就是乔家这孩子，也是房里生的。正是‘险道神撞着寿星老儿，你也休说我长，我也休嫌你短。’”寿星即南极仙翁，脑袋大身子短，险道神是出殡时的开道神，身长丈余。这段歇后语很生动，意思是：官哥儿和乔小姐不要议论对方长或短，都是小老婆养的！

西门庆大怒，痛骂潘金莲：“贼淫妇，还不过去！人这里说话，也插嘴插舌的。有你甚么说处？”西门庆训斥潘金莲不该在他和嫡妻闲聊时插嘴，是严格划清妻妾界限，也是划清主奴界限，给自恃有脸的潘金莲极大没脸。

潘金莲在西门庆面前不敢吭声，哭着走了，到了孟玉楼跟前，她才歇斯底里大发作，说：“我说他什么歹话来，他说别家是房里养的，我说乔家是房外生的？贼不逢好残死的强人就睁着眼骂起我来，骂的人那绝情绝义。”“叫他明日现报在我的眼里！多大的孩子，一个怀抱的尿泡种子，平白扳亲家......‘狗咬尿泡——空喜欢’！如今做湿亲家还好，到明日做了干亲家才难。”她诅咒官哥儿早死，让乔大户家跟西门家成了“干亲家”。孟玉楼批评潘金莲说话不着头项，西门庆“不骂你骂狗？”潘金莲干脆把官哥儿血统不正吵出来，说乔家女孩虽是妾生，毕竟乔大户骨血，“你家迷失家乡，还不知是谁家的种哩！”孟玉楼只好闭口不答。

潘金莲欺软怕硬，受西门庆训斥不敢当他面发作，背后对孟玉楼发牢骚。西门庆到衙门后，潘金莲借打秋菊高声大骂李瓶儿：“贼奴才淫妇，你从几时就恁大来？别人兴你，我却不兴你。姐姐你知我见的，将就脓着些儿罢了。平白撑着头儿，逞什么强？姐姐你休要倚着，我到明日洗着眼睛看着你哩！”

这段话表面上骂的是她的丫鬟秋菊，却每一句跟秋菊毫不相干，听到李瓶儿耳朵里，这段话实际含义李瓶儿就把它翻译出来了：“李瓶儿，你这个贼淫妇，进西门府几天就成大人物啦？西门庆宠你，吴月娘容你，我不宠你不容你！你跟这男人那男人干的肮脏事哪个不知道？跟西门庆先奸后娶你知道我也知道！你就好好夹着尾巴做人吧，逞什么能？逞什么强？你休想倚着小杂种欺负人，早晚小杂种见阎王，现到我眼里！”潘金莲对秋菊骂了又打，打了再骂，打得秋菊杀猪一般叫。官哥儿刚刚睡下，给吓醒了。

李瓶儿明明白白听到潘金莲打的是丫鬟，骂的是她李瓶儿，一声不敢言语。“吓的只抱官哥儿耳朵握着”，派人求潘金莲“休打秋菊罢，哥儿才吃了些奶睡着了。”潘金莲火上浇油，打秋菊打得更厉害，还直接把李瓶儿骂出来：“你好姐姐对汉子说，把我别变了吧。”

西门庆吴月娘越是描述官哥儿将来美景，潘金莲越发仇恨大增。吴月娘说官哥儿将来要奉养老娘，李瓶儿知趣地说，假如儿子长成得一官半职，得“先向上头封赠起，那凤冠霞帔，稳稳儿先到娘哩。”西门庆说，儿子长大当个文官，不要像他当武官，虽有兴头，却受不到十分尊重。

潘金莲听了恶毒地咒骂：“弄虚脾的臭娼根，偏你会养儿子！也不曾经过三个黄梅、四个夏至，又不曾长成十五六岁，上学堂读书，还是个水泡，与阎罗王合养在这里的，怎的见的就做官，就封赠那老夫人？怪贼囚根子，没廉耻的货，怎的就见的要做文官，不像你？”

潘金莲因嫉妒心越来越重，谋害官哥儿的计谋加快步伐。趁官哥儿睡觉时打秋菊，成了她的“保留节目”。她知道官哥儿胆小，知道官哥儿生病，故意半夜三更把秋菊打得杀猪一般叫，连她的母亲潘姥姥都看不下去，百般劝解，潘金莲不听，继续打秋菊，终于把刚服药睡下的官哥儿吓醒。李瓶儿派绣春求情：“俺娘上复五娘，饶了秋菊吧，只怕唬醒了哥哥。”岂不知潘金莲要的正是吓孩子的效果！

潘姥姥不知这里边的奥妙，劝潘金莲“只怕唬了哥哥。为驴扭棍不打紧，倒没的伤了紫荆树。”这些山东土话的意思是：打丫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不要因此倒伤了西门府姐妹间和气。潘金莲正因为“姐妹间”有仇，才故意吓官哥儿，她的恶毒用心被自己的母亲挑明，她的气不打一处来，丧心病狂几乎将母亲推了一跤，骂潘姥姥“怪老货”“单管外合里应”，叫嚷“你明日夹着那老ⅹ走，怕他家拿长锅煮吃了我？”对她老娘，连脏话都骂出来，泼辣到极点，忤逆到极点。后来孟玉楼批评她“你这个没训教的子孙，你一个亲娘母儿，你这等讧他。”

潘金莲把秋菊打了二三千马鞭子，终于把官哥儿吓得“一双眼只是往上吊吊的”，抽风了。李瓶儿只好花钱请尼姑印经，给儿子祈福，潘金莲又骂：“你家孩子若没命，休说舍经，随你把万里江山舍了，也不成的。”幸灾乐祸地说“今日恁的天也有眼，你的孩儿也生出病来了。”

官哥订娃娃亲，《金瓶梅》写的整个是一个家长里短、扯老婆舌头一样的文字，细致阅读，仔细分析，却会发现，兰陵笑笑生似乎无意的随意的描写，其实在皮里阳秋地写势利世界的势利人物。

吴月娘向西门庆汇报给官哥订娃娃亲的时候，西门庆先问：“今日酒席上有哪几位堂客？”堂客就是官太太，西门庆这样问，是想知道，乔家有哪些有官位的亲戚？他们是什么级别？西门庆听到乔家酒席上没有什么堂客，地位最高的，不过是尚举人的娘子，他一点儿也不掩饰自己的失望：吴月娘给他找上这么个儿女亲家！乔大户不仅自己青衣小帽，连拿得出手的当官亲戚都没有！吴月娘见西门庆对联姻的事不太高兴，立即把责任推到自己嫂子吴大妗子身上，说，是俺嫂子看到两个孩子躺在一起，倒像小两口似的，这才促成了这桩娃娃亲。其实当时的情况恰好倒过来，是吴月娘对吴大妗子说两个孩子像小两口，才引出了这桩亲事。

吴月娘给官哥订娃娃亲，惹得西门庆不高兴，这段描写出现在《金瓶梅》第四十一回“两孩儿联姻共笑嬉”，仅仅隔了一回，到了第四十三回“卖富贵吴月攀亲”，两个娃娃亲，哪家是高攀，就颠倒过来了。

乔家最有脸面的人物乔五太太到西门府来了。坐着垂珠银顶的大轿，藤棍喝路，四个校尉抬衣箱。西门府鼓乐迎接，七十岁的乔五太太戴着珠冠，穿着大红宫绣袍，接受吴月娘拜见。乔五太太宣布，她的丈夫在日，居指挥之职，因为没有子女，由乔大户继承家业，而当今东宫娘娘，当年父母双亡，是她（乔五太太）养大的。乔五太太一露面，西门府联姻就拐弯抹角联到皇亲国戚身上了。于是，我们就忍俊不禁地看到，吴月娘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她原来大模大样对乔大户娘子说：“我家小儿也玷辱不了你家小姐。”现在吴月娘对乔太太，恭维到不能再恭维，谦恭到不能再谦恭。她的内心大概正为自己，还有自己的娘家居然跟皇室有了瓜蔓亲，虽然实际上八杆子也打不着的亲。

兰陵笑笑生这个小说家，不动声色地写他笔下的人物的势利人生，实在是太高明了。崇祯本点评说：“西门庆此时，势利薰心透骨，故其妻妾朋友，耳濡目染，亦习惯成自然。吴月娘攀亲先骄后谄，此西门庆家法也。”

我还特别注意到这位牛皮哄哄的乔五太太送给官哥什么名贵礼物，一端宫中紫闪黄锦段，从皇室出来的，当然很有面子，还有一副镀金手镯。大家好好记着：一副手镯，而且是镀、金、的。吹嘘亲自带大东宫娘娘的乔老太太，是太寒酸呢，还是太小气？兰陵笑笑生把这个悬念留给读者去琢磨。

因为就在同一回，在西门府引起轩然大波的，是西门庆刚收到四只金镯子，李瓶儿毫不在意地把十几两重的四只纯金镯子，丢给儿子当玩具。作为玩具的纯金镯子和作为贵重礼物的镀金镯子，这是人情小说家多么高明的腕底风云。我想，当年兰陵笑笑生拿着狼毫笔，把乔五太太送的金镯上边加上“镀金”两个字时，因为这两个字会产生的对比意义和喜剧效果，这个小说家不知道会多么得意。

听众朋友可能没注意，在中国古代，“太太”这个词不能随便用到一般女人身上，乔大户的妻子，一直只能叫“乔大户的娘子”，而丈夫做过指挥使的老妇人才叫“乔五太太”。这一点，蒲松龄早就注意到。他在《夏雪》中说，缙绅之妻称太太，只有《金瓶梅》里边的林太太和乔太太。

说完乔太太这段并非题外的话，我们还是回到潘金莲对官哥的糟害上。潘金莲在官哥和李瓶儿身上动了这么多的心思，她到底想做什么？其实她只是为了取得西门庆对她的宠爱，夺取西门庆的宠爱，巩固西门庆的宠爱。在这一点上，民间俗女跟宫廷贵妃杨玉环不谋而合，她们的人生目标，就是千方百计夺宠，固宠，我们下次看看潘金莲为了争宠在做什么。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