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维儒:还原汪曾祺笔下的文学地理和旧时足迹

姚维儒:还原汪曾祺笔下的文学地理和旧时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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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维儒是江苏高邮人,职业是医生。作为土生土长的高邮人,多年来,他专注于研究同乡汪曾祺及其作品,一直在追寻汪曾祺的文学之路上行走。


7月16日,“青睐”云课堂特别邀请到姚维儒先生,和“青睐”朋友畅谈汪老那些文字中的人、事、物的变迁。他通过多年的走访和研究,还原出汪曾祺笔下关于故乡高邮的文学地理,重温汪老在故乡的旧时足迹,寻找汪老笔下那些原型人物的遗存信息。


我在高邮东大街长大


我是在高邮东大街长大的,作为汪曾祺的街坊邻居,对汪老,我有着与他人不一样的特殊情感。



东大街曾经是旧高邮主要的繁华地段,是联系城乡的水陆码头,粮食、柴草、农副产品的集散地。汪曾祺先生以故乡高邮为背景的小说和散文,大多是讲述这里独特的市井百态、人文风情,且又仅以草巷口为圆心,以他所能涉足的距离为半径,方圆并不大,时间也局限于他19岁离家前的青少年时代。汪老作品中的人物大多有原型,所以让在东大街上长大的我读时倍感亲切,我知道那些原型人物的过去和现在,能指出沿街商铺的具体位置和变迁。


汪曾祺研究会会长陆建华曾对我说:“汪曾祺研究亟待深入,作为汪老的同乡,不能像外地专家学者们那样‘纸上谈汪’,高邮文化人要写出一个鲜活真实的汪曾祺,把这个工作做好了,就是对研究汪曾祺的最大贡献。”陆老师的话对我的触动很大,作家王树兴也鼓励我要充分利用自己的优势多写汪曾祺。他们的激励,为我如何硏究汪曾祺打开了一扇明亮的窗。

为了能形象立体地反映汪曾祺笔下人物的文学地理位置,以及汪曾祺童年和少年时代的行走路线,我几易其稿,手绘制作了“高邮人民路解放前工商业分布示意图”和“汪曾祺旧时足迹示意图”,再现当年的历史状况,使汪曾祺笔下人物的文学地理位置一目了然,便于外地汪研、汪迷们直观了解。


汪曾祺故居(改造后)


汪曾祺诞生已百年,笔下人物都已作古,了解其人物故事的街坊邻居及后代的人也寥寥无几。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这些人物的遗存信息,做了深度挖掘和走访。我感到,在这样的绘图和走访中,我和汪曾祺的距离又被拉近了。


寻访《异秉》的后人们


汪曾祺的《异秉》是近年来被评论较多的一篇小说。许多外地汪迷到了高邮,能见到《大淖记事》的大淖、《异秉》中王二的后人,就算不枉此行。


前几天我特意去了草巷口25号。王二的“薰烧”店开在东大街保全堂隔壁,真正的住家及作坊不是后街,而在草巷口25号。巧呢,门正开着,王二孙媳妇满面笑容地迎出来,王二孙子王正亮也在家。家里清清爽爽,摆布得当。俩人都退休了,儿子一家在苏州。他们的日子过得很悠闲。王正亮知道我的来意,便说:“许多事情我都清楚,想了解什么尽可问我。”

汪曾祺文中曾写道:“他家在后街濒河的高坡上,四面不挨人家。房子很旧了,碎砖墙,草顶泥地,倒是不逼仄,也很干净,夏天很凉快。一共三间。嫡亲的只有四口人,一个媳妇,一儿一女。”

王二家不“只有四口人”,而是个大家庭。爹爹(爷爷)王广喜共生三男两女。大儿子王宝山与二儿子王高山一直住在草巷口,这里过去既是住家也是作坊。他家真正的主业是做砂炒,薰烧是副业,后来也卖盐,买卖粮食。


《异秉》中王二之子王高山


那时王家的薰烧做得红火。对于蒲包肉,汪曾祺在《异秉》中是这样描述的:“蒲包肉似乎是这个县里特有的。用一个三寸来长直径寸半的蒲包,里面衬上豆腐皮,塞满了加了粉子的碎肉,封了口,拦腰用一道麻绳系紧,成一个葫芦形。煮熟以后,倒出来,也是一个带有蒲包印迹的葫芦。切片,很香。”


王二家的砂炒和薰烧店一直开到1956年的公私合营,就关门歇业了。王二于1966年病逝,享年73岁。

说到爹爹王二,王正亮有点动情。他说爹爹乐于助人,逢到年关岁尾,常提着灯笼去接济穷人,还往穷人家的门缝里塞钱,一般困难的塞两块,十分困难的塞五块。时间长了,人家都知道是王二塞的。

家有传承,在王家是个很好的例证。王二三儿子王蔚如的女儿王正军、女婿吴建兵25年前下岗,为了生活,在王蔚如的指导下,干起了蒲包肉的老本行。

他们先是在人民路与傅公桥路丁字路口摆摊子,两年前干脆在汪曾祺纪念馆对面开了个“王二蒲包肉店”。由于食材到位,制作精良,声誉很好,高邮许多饭店都认“王二蒲包肉”,外地人也慕名而来。为了适应形势,他们还做起了“真空包装”,干起了网络“云服务”,生意做到了全国各地。2018年4月10日,汪曾祺之子汪朗在王二蒲包肉店前与王正军合影,这张照片张贴在“王二蒲包肉”店前,成了最好的“广而告知”。

王正亮告诉我,两个孃孃都去世了。大孃孃嫁给五柳园茶馆的大儿子胡才元,后因病去世。小孃孃作为填房又嫁给了胡才元,共有八个子女。五柳园在过去是个家喻户晓的茶馆,茶馆下午开办书场,1956年公私合营后,北门大街上的饭店仍沿用五柳园老招牌。

汪曾祺文化街区近日进驻了一家玉石古董店,里面琳琅满目都是珠宝玉器、奇形怪石和紫砂茶具。店主眉目清秀、文质彬彬,一身浅灰色中式扣袢的衣服非常得体,似文化人,更像居士。我上去攀谈,一问姓胡,大名士荣。我接着问胡才元是你什么人?他答是家父。这么说来,“王二”正是他的嫡亲外公,他与王正亮是表弟兄。

胡士荣在家排行老八,人称“八子”。他自承祖业,干起了烹饪,在省、市、县级的烹饪大赛中都获过大奖。他先接手一家饮食店,办起了“同兴楼酒家”,后来被饮服公司外派到北京理工大学做厨师,接着被招至外交部生活服务处,后又被外派到驻阿尔巴尼亚大使馆做厨师。

在外交部工作期间,钱其琛部长与他合过影。在阿尔巴尼亚期间,唐家璇部长访问阿尔巴尼亚,在接见使馆主要工作人员时就问大使:“小胡为什么没来?”大使派车将胡士荣夫妇接来。

前后六年的特殊经历,让胡士荣的眼界大开。在外工作期满回国后,正遇上社会的下岗浪潮,他没向公司提什么条件,只要求将“五柳园”的注册商标给他。他先在南海五区办起了“五柳园饭店”,后将文游中路行政中心附近一处两层框架结构的房产买下,最终将“五柳园饭店”的招牌挂到了这里。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后因患糖尿病,休业转租给别人。

1991年10月,汪曾祺第三次回家乡高邮。他妹婿赵怀义决定在家里办家宴招待汪曾祺夫妇及亲朋好友。要办高规格的家宴非得找厨师不可,找来的大掌勺就是胡士荣。汪老特为胡士荣题写了“同兴楼酒家”五个字,是苍劲古朴的隶书体。

我问他为什么又干起珠宝玉器行当,这与厨师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行业啊!他告诉我,在北京的日子里常逛寺庙,冥冥中感觉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日后他常阅佛经,慢慢悟觉佛教的理念。至于做玉石,权当消遣,并不想在上面谋什么利。与之交流中,他时不时会说出几句妙言警句,有睿智的气息。人很低调,似乎把人生看得通透了。

分手时胡士荣递给我的名片上写着:以石会友,雅玩益寿。这八个字应该体现了他的人生态度。现在他选择与汪老为邻,也符合他的人生理念。

《鉴赏家》叶三有原型


小说《鉴赏家》写“全县第一个大画家季匋民”,还塑造了叶三这一独特的“鉴赏家”形象。《鉴赏家》中的季匋民与果贩叶三结为至交,同室论画,视为知己,地位的悬殊并未影响他们的交流。


季匋民的原型是高邮人,原名王甄(1894~1940),字陶民。王陶民出身名门望族,8岁开始临摹学画并临帖习字,是传统的水墨画家。当年曾闯荡上海滩,任新华艺专国画系主任和上海美专国画系教授,兼任上海《美术生活》周刊特约编辑,与徐悲鸿、黄宾虹、潘天寿、王个簃、周碧初、刘海粟等著名画家或共事,或交往。但他始终自命清高,未融入上海主流画界,后因得罪吴昌硕等人,不得不返回故里。但汪曾祺父亲汪淡如对他的画十分欣赏,并与之交情笃深。

高邮文化学者朱延庆日前告诉我:“《鉴赏家》里的叶三也是有原型的,人称陈侉子,江苏涟水人。他的儿子陈广元住在人武部附近,手上应该有王陶民的画,不过几年前陈广元去世了。”朱老师的话引起了我的寻访兴趣。

陈广元一直在武宁乡任教,平时也喜欢写写画画。陈家老宅在察院桥6号,目前是陈广元的大女儿家蕙一家居住。此房三大间,堂屋开了个后门直通玉带园绿化带,环境不错,堂屋西板壁上挂有陈广元的两幅水墨画。

家蕙告诉我,其父陈广元去世已经9年,享年85岁。爹爹叫陈宝贵,由涟水来到高邮,先拾荒,后做水果生意。他们全家1969年下放到三阳公社,第二年爹爹身体不好,被他们接到乡下,不久就病故了,去世时70多岁。小脚奶奶1981年去世,92岁。

《高邮县志》载:“陶民择友有所取,在邮至好有二人:一是中医师夏宗彝……另一人是卖水果的陈宝贵,他爱画、识画,具有鉴赏力。”随着汪曾祺的《鉴赏家》问世,知道陈宝贵及其子陈广元的人越来越多。1991年,陈广元拿了10幅王陶民的画给汪曾祺欣赏,汪老说王陶民的画比范曾好,也不在齐白石之下,可与林风眠相比。

与《卖眼镜的宝应人》后人聊天


汪曾祺在《大淖记事》中提到“卖眼镜的宝应人”,1993年10月26日又写了小说《卖眼镜的宝应人》,可见卖眼镜的这位宝应人在汪曾祺心中留有很深的印象。


汪老笔下这位卖眼镜的我从小就认识。他戴副近视眼镜,爱穿一袭长袍,左手半捧半托着一个装满眼镜的木头匣子,经常从我家门口经过。当时的小县城就他们家卖眼镜。卖眼镜的撑不起一个铺面,也没有摆摊的,也没有吆喝的,他就走着卖。他左手上的木头匣子总是揭开着,里面装着二三十副各种眼镜。他所走的是运河沿线的一些地方。

我读了《卖眼镜的宝应人》,就知道汪曾祺写的就是这位老先生。汪曾祺说他“谈天说地,道古论今,久闯江湖,见多识广”。后来他的大孙子继承了他的衣钵,也以卖眼镜为生,叫朱啟祥,今年虚73岁,人厚道本分,性格内敛,不善言辞。他曾听人说作家汪曾祺写到他家爹爹,但他没有看过。他只有小学文化程度,也没有心思去关心那些与他生活无关的文字。

他爹爹叫朱炳生,老家在江都樊川,父亲朱正仁上世纪七十年代因患癌症去世。他奶奶在二十几岁时“害痰”(化脓性骨髓炎),弄得满屋三间都臭烘烘的。爹爹抱怨了几句。一天傍晚,爹爹拖着疲倦的身躯回到家,叫人没人应答,掀起锅盖见锅里空空如也,他心里就犯嘀咕:人到哪里去呢?他拿水瓢到水缸去兜水,准备自己做晚饭,发现水缸里有个黑影子,用手去捞,原来是个人,顺势抓住头发往上拎,一看竟是自己的老婆。原来她受不了爹爹的冷言语,投自家水缸自尽了。爹爹连连跺脚,痛苦不堪,也后悔不迭,发誓终身不娶,从此过上了浪迹天涯的卖眼镜生活。



朱啟祥22岁那年,在舅舅和妈妈撮合下,他与表妹结了婚。朱啟祥虽说下放到农村,但并不安心在农村上工,24岁开始卖眼镜,像他爹爹那样,手捧眼镜木匣子跑三大镇。70年代末,落实下放政策,朱啟祥被安排到豆食品商店,但他散漫惯了,还是卖他的眼镜子去了。


朱啟祥共生有三女一男,当时一家人都是农村户口,日子过得很艰难。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朱啟祥将三女儿送了人,开始尚有联系,后来就联系不上了。朱啟祥的老婆三年前因尿毒症医治无效不幸离世,朱啟祥本人前年又查出肾脏恶性肿瘤(右)、胆囊结石伴急性胆囊炎、难复性腹股沟斜疝,血压和血糖也高。经过住院手术、放化疗,目前病情尚算平稳,朱啟祥说前年是他最最困难的一年。

目前朱啟祥独自生活,身体精神状态还好,只吃降糖药。儿女们经常回家看他。晚辈孩子当中,大姐姐的孙子在美国留学读博,目前已经留美工作。朱家卖眼镜的行当到此结束,朱家艰难的日子也走到了尽头。

大淖河边的忘年交


大淖是我小时候经常去玩的地方,当时叫“大脑”。汪曾祺小时候写作文、做日记常提到这个地方,一般都写作“大脑”。他怀疑久矣,这地方跟人大脑有什么关系?后来,汪曾祺到张家口坝上才恍然大悟,那里将大大小小的水洼都叫作“淖儿”,是蒙古话。后来汪老到内蒙古其他地方,也有不少叫作“淖儿”的地方。这越发证明了“淖”即我们这里的水塘,至于“大”,是状语。“大淖”,是汉语和蒙语的结合。汪曾祺说:“为什么在知道淖字应该怎么写的时候心里觉得很高兴?因为我很久以前就想写写大淖这地方的事,如果写成‘大脑’,感情上是很不舒服的。三十多年前我写的一篇小说里提到大淖这个地方,为了躲开这个‘脑’字,只好另外换了一个说法。”这就是汪曾祺在1947年写的《鸡鸭名家》里将“大淖”写成“大溏”的缘故,后来再版时,他如释重负地将“溏”改成了“淖”。


大淖位于高邮城北。当年,大淖河边有炕坊、蛋行、草行、陆陈行、八鲜行,甚至还有粪行。汪曾祺先生小说《异秉》里王二的薰烧作坊、连万顺酱园店位于河边草巷口中段,往南是小说《徙》中汪厚基的家,东边是俞元泰炕坊、东玉堂浴室,它们构成了草巷口大淖区域的基本格局。

汪曾祺先生的家与大淖相隔一街一巷。街是东大街,巷是草巷口,属于大淖周边。他的父亲汪淡如开中药房兼行医,一度失去工作。一个职务为街长的人对汪淡如百般刁难,强迫他干脏活累活。也是基层干部的阎世俊看不下去,当面指责街长,不让他继续为难汪淡如。



阎世俊与汪淡如是忘年交,俩人有共同爱好,曾经一起拉胡琴、唱京戏。以后一遇风浪,阎世俊都明里暗里保护汪淡如。后来汪淡如与几位民间医生一起成立十六联诊所,算是有了稳定工作。1981年汪曾祺回故乡,曾专程拜访阎世俊,向他表示感谢。阎世俊今年96岁,比汪曾祺小4岁,精神矍铄,耳聪目明。


草巷口北边的人家姓侯的居多,他们中有的靠肩膀吃饭,也有的与挑箩把担、引车卖浆者有较大的区别。侯姓人家重视教育,他们中有人自己开了私塾馆。这些人的子孙,有米厂的管事,有车行的老板。

草巷口北的北窑庄则是姓李的多,大都很穷。李家人怎么会世代都穷呢?那时候的人,很自然地想到看风水。风水先生的解释是李家的桃子被猴(侯)吃了。于是李家人在大淖河东岸砌了土地庙,与侯家形成一个屏障。也巧,此后李姓人家逐渐富裕起来,而侯姓人家则有衰败的迹象。侯家人想拆除土地庙,为这事两家还打过官司——那是100多年前的事了。

汪曾祺父亲的一个朋友是善因寺住持铁桥,即小说《受戒》里石桥的原型,一个洒脱不羁的大和尚。善因寺在高邮庙宇最大、庙产也最多,原住持是铁桥的师父指南。指南把善因寺交给铁桥,自己舍大庙入小庵,到三圣庵去了。三圣庵位于草巷口北端,大淖河西岸,门前有三棵参天大树:两棵古柏,一棵钻天榆,环境幽静。指南相貌清癯,神色恬静,是个戒行严苦的高僧,曾于佛舍利子前燃二中指以作供养,由此有“八指头陀”的称号。

文并供图/姚维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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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395458rv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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