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

丽敏说：两年前在某刊文学版开了个专栏。专栏写了一整年，以四季时序为线索，内容是我所在湖边的自然风貌，小镇的日常生活。
我所在的湖名叫太平湖，在黄山和九华山之间，水源也来自这两大山脉，终年澄澈，很宁静，又始终不停地流动着。
湖边有很多小村庄，依山面湖，散落如珠。我几乎每天都要到村庄里去，经过一户户人家门前，经过庄稼地、田野，走到湖边。有时也会由着一路芳菲的牵引，走到山谷中去。
人在自然中是最自由的。在自然中，很容易就遇见那个少年的自己、孩童的自己，本真、单纯，充满发现的快乐，对正在生长的和变化的事物充满新鲜感。
我在湖边行走着，观察着，感受着，书写着，一年下来，竟也写了近十万字。
起初我将这个系列的散文命名为〝写给自然的情书〞，后来又改为〝临湖而居〞。
临湖而居，像树一样；临湖而居，像草一样。吹着山风听着水语，临湖而居，像湖边栖息的野鸟一样。

　                              立春

　　晨起即闻鹁鸪鸟的远鸣，山间薄雾轻覆，无霜冻，空气凉润，隐约有植物根茎散发的味道，持续一周的阴雨天在立春这日转晴。
　　立春是二十四节气中的第一个节气，是四季的起点，亦是终点。自此日起，万物生长与四时之风的更替又开始了新的轮回。
　　农耕时代，立春也叫打春，是民间敲锣打鼓祈求丰年的日子。在这天会有鞭春牛的仪式，选一个强壮农人扮作春神，用柳条抽打泥塑的耕牛，鞭去闲适了一冬的耕牛身上惺忪的懒意，催它振作。这泥牛肚子里是装有五谷的，当柳条将牛肚打破，使五谷流出，就象征着新的一年风调雨顺，有好的收成。
　　鞭春牛，鞭打的虽是泥牛，也是农人自己——是农人在一年的开端对自己的警醒、鞭策：农事与节令是紧密关联的，一日也耽误不得，春天伊始，要挣脱寒冬附着在身上的沉滞怠懒，抖擞起精神，及时翻耕、播种，方有随后庄稼地里葱郁的长势与收获。
　　鞭春牛的风俗在中国有三千年的历史，现在却见不到了，包括“打春”这个古朴又生动的词，也将湮没于民间语文的词典。在十八世纪末开始的工业文明的侵袭下，延续了几千年的农耕生活日渐式微，包含着对自然崇尚与热爱之情的仪式、风俗也随之远遁，消逝了。
　　近几年来，每到立春这天，我会走到离居所不远的野地，观察气候变化与植物生长的情况，以诗歌的方式将感受写下，或以随笔记录。这是我个人的迎春仪式，也是对一位已逝大地之子的纪念，他的名字叫“苇岸”，一九九八年，从立春到谷雨的六个节气里，他就站在北京郊区居所附近的田野，观察、拍照、记录，他原打算在一个固定的地点，记录下这一年每个节气的物候特征，可迅疾而来的病痛——或者说命运，不容置疑地更改了他的计划，使他《二十四节气》的书写戛然而止，永远停留在春天最后一个章节。
　　做为作家与大自然的观察者，苇岸在人世的三十九年是过于短暂了，如同流星划过天际，好在他生前唯一出版的作品——《大地上的事情》，替他长久地留驻下来，以精神之光烛照着他“并不满意，却又热情爱恋着的喧嚣世界”。
　　若按农历来算，今年立春是比较早的，离春节还有半个月呢，这使得人们有一种恍惚，觉得节令错乱——腊月还没过完呢，怎么就到春天了。但是物候告知我们，春天确实已悄然来临：田野的泥土潮湿松软，阳光柔和，深吸一口，空气里是饱满的水分子，浮动着早春微涩又甜润的气息；河边的水芹菜绿幽幽，凫在河畔；油菜地里有些性急的已经起薹，菜叶边缘缀着一圈晶莹的珠链；豌豆苗已开始爬藤，向高高的竹竿上伸出纤细的触角；蚕豆苗也已出土，长得有模有样了。
　　走到村头，见一老农在挖垦一畦闲置的菜地，经过他身边时问道：现在挖地种什么呢？老农停下锄头说：打春了，该种土豆了。

　　听到老农说出“打春”这个词时，心头一热，耳边似乎听到不远处，有春雷正隐隐滚来，也许是一千年前的回声吧——是古老的农人手挥柳条鞭春的声音。

（写于2015年立春日）

  项丽敏，居于皖南太平湖畔，写作散文、诗歌，已出版的作品集有《临湖而居》《美好的事物那么寂静》《器物里的旧光阴》等多部。鲁迅文学院第21届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