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和《水浒传》什么关系？

大家好，我是马瑞芳，欢迎收听马瑞芳品读金瓶梅。

八年前我在中华书局《文史知识》写了一年《金瓶梅》专栏，《金瓶梅》和《水浒传》这篇文章，选到中国人民大学复印资料。

《金瓶梅》和《水浒传》什么关系？

儿子和老子的关系。一部世界名著从另一部世界名著体内产生，好像只是中国国情。兰陵笑笑生把《水浒传》若干章节换汤也换药搬到自己的书里。这位“天下第一文抄公”对《水浒传》任意抄录、改写、重装，组合到《金瓶梅词话》中。居然给他折腾出一本世界名著来。

从《水浒传》到《金瓶梅》是什么情况？

一种情况我把它叫狗尾续貂。《金瓶梅词话》第八十四回“吴月娘大闹碧霞宫”。西门庆死后，吴月娘到泰山拜碧霞宫女神，被王矮虎掠到山上，要她做押寨夫人，宋江救了她。吴月娘差点被污辱的描写，抄的是《水浒传》陆谦帮高衙内骗林冲娘子的那一段，一些原话都相同。吴月娘被抢上山宋江救了她抄《水浒传》宋江救刘知寨之妻。八十四回对《金瓶梅词话》有什么意义？我看什么意义也没有。全删也不影响这部小说，好像兰陵笑笑生要给小说凑一百回，拿《水浒传》编排凑数。

第二种情况我把它叫东施效颦。《金瓶梅词话》第二十六回“来旺儿递解徐州，宋蕙莲含羞自缢”，西门庆为了霸占宋蕙莲，设计先把假银子交给宋蕙莲丈夫做生意，接着诱使他夜晚到花园“捉贼”，把他扭送官府治罪。这个情节完全模仿水浒传张都监陷害武松。

第三种情况我把它叫因风吹火。《金瓶梅词话》第十回写李瓶儿原是梁中书的小妾，因为李逵在翠云楼杀了粱中书家很多人，梁中书和夫人各自逃生。李瓶儿拐带大量财富到东京投亲。梁中书逃亡故事来自《水浒传》第六十六回“时迁火烧翠云楼”。李瓶儿这个人物《水浒传》没有。《金瓶梅词话》借《水浒传》梁中书逃亡带出李瓶儿，把李瓶儿合理地安排以富婆身份出现。这样的编排相当聪明。

第四种情况我把它叫借鸡生蛋，由《水浒传》武松杀嫂写成详尽的西门庆潘金莲艳事。

《金瓶梅词话》整块从《水浒传》切割了三回，就是：

第二十二回“横海郡柴进留客，景阳岗武松打虎”后半回；

第二十三回“王婆贪贿说风情，郓哥不忿闹茶肆”；

第二十四回“王婆计啜西门庆，淫妇药鸩武大郎”；

第二十五回“偷骨殖何九送丧，供人头武二设祭”前半回。

这三回是《水浒传》重要章节。西门庆潘金莲私通，是武松杀嫂并最终逼上梁山的诱因。

《金瓶梅词话》把《水浒传》的三回演义成前十回中的九回和第八十七回：

第一回，景阳岗武松打虎，潘金莲嫌夫卖风月；

第二回，西门庆帘下遇金莲，王婆子贪贿说风情；

第三回，王婆定十件挨光计，西门庆茶房戏金莲；

第四回，淫妇背武大偷奸，郓哥不愤闹茶肆；

第五回，郓哥帮捉骂王婆，淫妇药鸩武大郎；

第六回，西门庆买嘱何九，王婆打酒遇大雨；

第八回，潘金莲永夜盼西门庆，烧夫灵和尚听淫声；

第九回，西门庆计娶潘金莲，武都头误打李外传；

第十回，武二充配孟州道，妻妾宴赏芙蓉亭；

第八十七回，王婆子贪财受报，武都头杀嫂祭兄。

《金瓶梅词话》前十回除了第七回“薛嫂儿说娶孟玉楼，杨姑娘气骂张四舅”不是水浒故事。前十回好像照抄《水浒传》。但是从《水浒传》的三回写成九回，得增加很多新的内容，《金瓶梅词话》增加了哪些新的东西？

----西门庆和潘金莲各自的复杂来历和曲折历史。

----王婆和西门庆、潘金莲之间琐碎对话和详尽心理。

----西门庆和潘金莲更香艳细致的调情通奸过程。

----西门庆和潘金莲偷情同时把孟玉楼娶回家。

----改变了水浒某些人物定位，何九在《水浒传》有正义感且老谋深算，给武松查清武大郎被杀真相提供关键证据。进了《金瓶梅词话》，何九贪受西门庆钱财，在武松最需要时跑了，没了何九帮助，武松就没法名正言顺的复仇，结果误杀李外传，刺配千里外，使得西门庆和潘金莲的故事能继续发展下去。

----增加了某些次要人物，如李外传和迎儿。李外传是西门庆的替死鬼。迎儿是武大前妻的女儿，受潘金莲虐待。潘金莲嫁入西门府，把迎儿留给王婆。

李外传和迎儿似乎次要，却对从《水浒传》到《金瓶梅词话》的转型起转向作用。因为这两个人物出现，水浒英雄武松的个性被改了。水浒打虎将精明过人，武松杀嫂先审后杀，有证人，有记录，井井有条、滴水不漏。斗杀西门庆目标明确、干净利落。他怎么可能在寻找西门庆报仇时跟李外传纠缠放跑西门庆？可是《金瓶梅词话》必须这样写。

迎儿似乎多余，却起到伏线千里作用。迎儿露面时十二岁，武松遇大赦回乡她十九岁，这七年中，《金瓶梅词话》独创的“西门庆传”写完了，潘金莲被吴月娘发到王婆家待卖，迎儿成为武松把潘金莲骗回来的借口。金瓶梅的武松早就不是水浒英雄武松，而是个“善机变”人物。如果是水浒铮铮铁骨、坦坦荡荡的英雄武松，岂能冒叔娶嫂恶名，即使仅仅是杀嫂借口？！杀了水浒传的武松他也不干。

《金瓶梅词话》的作者一落笔，就想跟《水浒传》从基本立意上区别。《水浒传》写官逼民反。《金瓶梅》初衷却是打算借西门庆和潘金莲的惨烈风月故事醒世。第一回开头就用一段词做说教:

“丈夫只手把吴钩,欲斩万人头。如何铁石,打成心性,却为花柔？请看项籍并刘季，一似使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

《金瓶梅词话》讲项羽和刘邦因“情色”带来人生不幸，根本是扭曲，是指鹿为马。不管项羽还是刘邦跟女人的关系，都不是他们失败的原因。刘邦不能说是失败。《金瓶梅词话》接着说自己这本书是干什么用？很奇怪，这本众人眼中的“淫书”居然想劝世、想教育男人远离女色：“如今这一本书，乃虎中美女，后引出一个风情故事来。一个好色的妇女因与了破落户相通，日日追欢，朝朝迷恋，后不免尸横刀下，命染黄泉，永不得着绮穿罗，再不能施朱傅粉。静而思之，着甚来由。况这妇人，他死有甚事！贪他的断送了堂堂六尺之躯，爱他的丢了泼天哄产业，惊了东平府，大闹了清河县。”

看来兰陵笑笑生创作之初原本有两条计划：第一，他打算用潘金莲诱使西门庆断送前程和性命的故事谴责好色妇女。这是“女色祸水论”，在兰陵笑笑生心目中，即便像西门庆这种坏得头顶长疮脚底流脓的角色，他遭遇不幸，该负责任的是潘金莲。第二，《金瓶梅》本来只打算把潘金莲和西门庆故事加以演义。这个时候兰陵笑笑生想没想到李瓶儿、庞春梅？有没有决定小说书名叫“金瓶梅”、或“金瓶梅词话”？我估计八字还没一撇，写过长篇小说的作家都有这方面经验，在写作过程中，总会有没想到的人物一个一个冒出来，事件会一件一件自己跑出来，开弓没了回头箭，故事越写越长，人物越写越多。围绕着西门庆，“金”（潘金莲）、“瓶”（李瓶儿）、“梅”（庞春梅）的故事一步一步完成，《金瓶梅词话》的书名也出来了。跟《水浒传》分道扬镳。

第五种情况大放异彩

仔细推敲《金瓶梅词话》前十回的艺术描写，已经用细针密线的手法从水浒江湖豪杰圈走出，进入市井细民氛围。从第十一回开始，兰陵笑笑生一步一步把“西门庆传”唱响，一步一步把西门家业做大，一步一步把西门庆的触角伸到社会四面八方，从西门一家写及清河县众多家，从市民写到官场，从地方写到朝廷，《金瓶梅词话》跟《水浒传》彻底划清界限，有了真正的自我。

兰陵笑笑生最初大概只想把武松杀嫂当发面引子，发酵个“情色祸水”大炊饼。没想到，落笔一写，作者的人生经历和社会经验纷纷向“水浒”叫板，进入小说变成“西门故事”；作者熟悉的芸芸众生纷纷向潘金莲叫板，进入小说变成众多“西门娇娃”，越写越有趣，越写越好玩儿，越写越有味儿，越写越长，于是，来自遥远宋代的陈年腊肉笋干，被兰陵笑笑生烹调成了鲜活生猛的明代市民生活的“满汉全席”。

《水浒传》西门庆和潘金莲这对狗男女，把自己的淫乐建立在他人尸骨上，早就该杀，死了活该。武松杀嫂和大闹狮子楼，何等精彩，何等快意。没想到时隔二百年，兰陵笑笑生把西门庆和潘金莲起死回生，要他们为中国小说的发展再活七年，要他们为世情小说的繁荣活出一番新天地，要他们为一个半世纪后曹雪芹写作《红楼梦》设置新的参照系。这七年，是精彩纷呈的七年。这七年，画出以西门庆为中心、号称宋代实际是明代社会的风俗画。这个发生在运河旁边的市井故事，堪称明代的清明上河图。

西门庆是古代小说最成功、最精彩、最特殊的人物之一，极其真实丰满，跟曹操、诸葛亮、孙悟空、贾宝玉相比，西门庆对当代社会更有前瞻性、现实性、参考性。他算得上封建社会世纪末高级白领，“帅哥+浪子+能人”。

当今活跃在灯绿酒绿场合的某些身材伟岸、着装时髦、开着宝马，喝着人头马的有权有钱者，哪个身上没有部分“西门庆”？哪个身边没有个把≈“潘金莲”？潘金莲有着唐传奇里崔莺莺式文学情思，有着宋代话本“快嘴李翠莲”那张利嘴，更有市井妾侍小人的蛇蝎歹毒心，是个全新的文学人物。

我们下次讲潘金莲的前世今生。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