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浮世绘丨明朝皇帝的一面哈哈镜

大家好，我是马瑞芳，欢迎收听马瑞芳品读金瓶梅。

为什么说《金瓶梅》是明代的忠实记录？为什么说明朝皇帝是如假包换的西门庆？为什么说明代皇宫嫔妃就是金、瓶、梅？为什么鲁迅先生说明朝皇帝带坏了时代风气？为什么鲁迅先生说《金瓶梅》性描写“实亦时尚”？

说一说明代皇帝和《金瓶梅》的关系，这些问题，都迎刃而解。

《金瓶梅》出现前的一百年，明王朝已被腐蚀一空，皇帝淫乱是国政日衰的重要表现。明代皇宫是豪华版“西门府”；若干位“圣上”是更高档次的“西门庆”；国色天香的妃嫔，多半是“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皇帝淫乱致死、妃嫔为夺嫡争得你死我活，尔虞我诈，人欲横流，明朝皇宫活脱是西门府现实版。

历史学家认为，从明英宗正统初年（1435）到明神宗万历十年（1582），一个半世纪的时间，明朝从强盛走向衰落。明英宗是明代第六位皇帝，明神宗是第十三位皇帝。这些皇帝不讲进取、只讲享受，不讲道德、只讲淫乱。

我们看看这些皇帝怎么能跟西门庆挂上钩：

明武宗朱厚照（在位1506—1521）是明代第十个皇帝，他继位后定年号“正德”。这年号成了反讽。正德皇帝是中国古代最不道德的皇帝，他十五岁做皇帝，举行大婚，宦官刘瑾掌握大权。刘瑾和手下七个太监合称“八虎”，挖空心思投合皇帝，带他跑秦楼楚馆玩妓女，跑老百姓家奸污良家妇女。

按照历代皇宫规定，皇帝和哪个女人行房，得由敬事房太监记录到《起居注》，正德皇帝撤掉此职，不记《起居注》，这样就方便多了，他爱玩谁就玩谁、玩到哪算哪、爱怎么玩女人就怎么玩。正德皇帝最著名的风流事，一个叫“嫖院”，嫖妓院，一个叫“豹房”。金钱豹的豹，养猛兽的地方。

所谓“正德嫖院”也就是身为“九五之尊”的皇帝到外省微服私访嫖妓女。蒲松龄俚曲《增补幸云曲》写正德皇帝打扮成军爷到山西赌博宿娼，在妓院自称“天下第一光棍”，和其他嫖客争风吃醋、打架斗殴，把妓女佛动心带回皇宫做娘娘，把情敌杀了剥皮揎草。蒲松龄对正德皇帝的丑事津津乐道。

“豹房”是正德二年兴建的宫殿。正德皇帝宣布豹房是他的新家。新家没有皇后没有贵妃，有三类完全不同而相得益彰的“物”，一种是凶暴的狼虫虎豹、珍禽异兽，第二种是柔美的妖姬娇娃，第三是狡童，皇帝的同性恋伙伴。

朱厚照派人用活鹿活鸡喂养狮子、老虎、金钱豹，自己赏玩这些野兽，亲自下场和猛兽搏斗，被抓得伤痕累累。皇帝从虎豹的野性狂放中得到所谓“灵感”，再到女人身上实验。豹房女人不是从皇宫带来，是从全国和友邻国广泛搜罗的，有高丽美女、新疆舞女、蒙古女骑手、江南佳丽。

正德皇帝在豹房乐而忘返，不分昼夜跟美女廝混，他满意的女人就享受贵妃待遇。正德皇帝酷爱男风，在豹房和年轻俊秀的官员太监鬼混。

正德十六年，三十一岁的朱厚照死于豹房，有的记载说他是淫乱后着了凉，有的记载说他是死在美女身上。有金学家考察，正德皇帝豹房之死，其实就是西门庆死到潘金莲身上的原型。

正德皇帝死后由他的堂弟朱厚熜继承王位，就是嘉靖皇帝。嘉靖二年皇帝就因纵欲过度憔悴不堪，千方百计寻仙方，求长生。从此丹方成为嘉靖皇帝最爱。嘉靖十八年，道士陶仲文自称有长生不老秘方，教唆皇帝用童女首次经血为原料制作“元性纯红丹”，俗称“红丸”，有的学者认为就是伟歌性质的春药，和《金瓶梅》里西域和尚送西门庆的丸药性质是一样的。

嘉靖皇帝从民间先后搜刮1080十三四岁少女，用她们的初次月经和露水、乌梅、乳香等熬制成“红丸”。为保住这些少女的纯洁，只允许她们吃水果、喝露水，不能吃粮吃肉。还有个叫盛端明的官做到尚书，太子少保，凭着什么青云直上？秋石方，所谓秋石方据说是用童子尿炼成的。荒唐不荒唐？童女童男的排泄物，被利用起来给皇帝的淫乱服务。

大概产生于嘉靖年间的神魔小说《西游记》写灭法国皇帝信奉道士，把道士封为国师，一切听道士的。就是挖苦嘉靖皇帝迷信道士。嘉靖皇帝因长期食用水银制成的“灵丹”，身体越来越坏，这些历史真实也化变相进入《金瓶梅》。　

嘉靖皇帝只活了六十岁。他的儿子穆宗皇帝二十九岁继位，年号隆庆。隆庆皇帝的玩法比正德皇帝和嘉靖皇帝更具艺术性，他搞射猎，盖宫殿，玩花灯。皇宫天天宴会，夜夜笙歌，皇帝吃着山珍海味，看着歌女舞女，通宵达旦。累了就从宫女里挑个顺眼的，一起睡到红日高升。被破格提拔的妃嫔都是皇帝玩累了随意找来的“夜半宫女”。隆庆皇帝在位六年，死在玩乐上。他的儿子继位，就是历史上著名的万历皇帝。

万历二十四年（1596）“金瓶梅”三个字出现在袁宏道笔下，到万历四十三年（1617）《新刻金瓶梅词话》刊行，《金瓶梅》从有部分抄本到完整成书，恰好在万历期间，万历皇帝的所作所为对《金瓶梅》有直接影响。

万历皇帝明神宗朱翊钧把大明王朝彻底拖进败落。万历十岁登基，万历初年“万历新政”其实是张居正新政，明王朝有了一点中兴希望。但社会淫逸之风仍在劲吹，即使名相张居正、抗倭名将戚继光也热衷探讨春药。“房中术”成了社会上最热门的学问。张居正因春药吃得过量，内热到大冬天不能戴帽子。

万历皇帝把朱家前辈的好色基因，和贪财、懒惰、昏庸搅和到一块，发挥得淋漓尽致。万历二十岁亲政时，后宫美女数以千计。万历讲究玩女人的艺术，四季有不同玩法。

据明代笔记小说描绘，万历皇帝在夏日晚上派太监捉来萤火虫装进罗袋，再放出来，叫宫女用团扇拍，哪个宫女簪上落下萤火虫，哪个宫女陪皇帝过夜。秋天，万历皇帝叫太监捡来红叶，他把王建宫词前两句写到红叶上，叫宫女把王建宫词后两句写到红叶上，把所有红叶放入皇宫的水沟里，哪个宫女的红叶跟皇帝的红叶叠到一起，哪个宫女就陪皇帝过夜。冬天万历皇帝在宫中大池注满香汤，挑选皮肤白的宫女跟皇帝模仿鸳鸯戏水，泡完澡喝酒上床，叫作“鸳鸯会”。

玩女人玩厌了玩男宠。万历皇帝有号称“十俊”小太监，“美而慧”，又俊秀又聪明。玩够男宠，再玩花鸟，抽鸦片，赌博。赌博入了迷干脆以“圣躬违和”为由拒绝上朝。

万历皇帝不上朝，一开始，有官员上疏《酒色财气四箴》劝皇帝。无巧不成书，崇祯本《金瓶梅》劝世格言就针对“酒色财气”。第一回说：“单道世上人，营营逐逐，急急巴巴，跳不出七情六欲、打不破酒色财气圈子。只这酒色财气四件中，唯有‘财色’二者更为利害。”一要财二要色，这是说万历皇帝，还是说西门庆？或许是顶着“西门庆”名字的万历皇帝？

可以说，《金瓶梅》问世百年之内，明朝所谓“圣上”是一个个前仆后继的“西门庆”。更有讽刺意味的是，当《金瓶梅》风靡神州，读者都知道《金瓶梅》男主角西门庆是怎么死的时。至高无上的新皇帝、万历皇帝的儿子明光宗朱常洛居然模仿西门庆的死法死了----这位皇帝刚即位就办出一夜连幸数女的“豪举”，接着服用“红丸”，一命呜呼。成了明代最著名的三大案之一“红丸案”。

明代皇帝是一个一个的“西门庆”，妃嫔则是一群一群的“金”、“瓶”、“梅”。争风吃醋，夺宠抢爱，为得到更高位置或保住已有位置，为得到皇帝临幸，诞下“龙子”，打击排斥他人，无所不用其极，机关算尽，妙计横出。

“资深西门庆”正德皇帝就靠阴差阳错来到世上。他的父亲明代第九个皇帝弘治皇帝差点在宫廷斗争中变成皇宫“官哥儿”，就是李瓶儿被潘金莲害死的儿子。弘治皇帝是成化皇帝若干被害儿子的幸存者。那么多被害死的儿子，还包括很多胎儿。

明宪宗成化皇帝朱见深是明代第八个皇帝，他有怜母情结，痴爱比自己大十八岁的万贞儿。万贞儿是朱见深祖母孙太后的侍女，朱见深幼年就跟她相爱，继位后封她为贵妃，为万贵妃废掉并无过错的吴皇后。半老徐娘万贵妃把成化皇帝攥在手心里二十三年，万贵妃的独子夭折，就对宫中所有怀孕的嫔妃宫女下手，或直接杀死，或令其堕胎。宫女纪氏侥幸生下儿子，经废后精心照看，太后全力庇护，才逃过一劫。

母以子贵，母亦以子遭怏，明代皇宫早就跟西门府如出一辙。时隔百年，《金瓶梅》问世的万历时期，万历皇帝几十年为立皇太子折腾，一个郑贵妃就闹得六佛出世。妃嫔争宠，各出奇招，鲜花丛中有毒蛇，蜜糖碗里泡鸩汤，明朝皇宫是西门大官人一妻六妾、沸反扬天宅院的放大版。

在鲁迅先生看来，明朝皇帝不仅自己是“西门庆”，还带坏整个社会风气，这种奢糜风气在《金瓶梅》中得到赤祼祼表现。《中国小说史略》把皇帝跟《金瓶梅》的亲密关系说得透透的：

成化时，方士李孜僧继晓已以献房中术骤贵，至嘉靖间而陶仲文以进红铅得幸于世宗，官至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少师少傅少保礼部尚书恭诚伯。于是颓风渐及士流，都御史盛端明布政使参议顾可学皆以进士起家，而俱借“秋石方”致大位。瞬息显荣，世俗所企羡，侥幸者多竭智力以求奇方，世间乃渐不以纵谈闺帏方药之事为耻。风气既变，并及文林。故自方士进用以来，方药盛，妖心兴，而小说亦多神魔之谈，且每叙床笫之事也。

这段话的意思是：明代中期以后，社会风气发生很大变化，成化年间有人因向皇帝献房中术大富大贵。嘉靖年间，有人向皇帝献春药红铅位至三公。这种衰微风气漫延到知识分子之中，有的从“正途”中进士做官，却是靠向皇帝进壮阳方做大官。一剂方药得皇帝欢心，高官厚禄立即到手，成了社会舆论的宠儿和人们羡慕的对象。想侥幸求官的人千方百计挖掘“奇方”，社会上也不再以谈男男女女床上的事为耻。这种风气传染到读书人，写小说也不再避讳写男女床上的事了。

明朝是中国古代汉族统治的最后一个王朝，本是最强盛的王朝，开始向资本主义文明过渡的王朝，经济实力上领世界之先的王朝。没想到帝王领衔搞“奢”、“淫”之风，把大明王朝搞个底儿掉。统治阶级的思想就是统治的思想。郑振铎先生早就指出：社会时尚影响到小说倾向是个世界性现象。罗马帝国崩坏时，也是淫风炽极，连饭厅上的壁画绘着春宫图。现存那泊里博物馆的古代春画就是从罗马帝国的遗址上发掘出来。

写性爱，可能是兰陵笑笑生引人眼球的手段，但鲁迅先生说，“实亦时尚”。而这个“时尚”，从宫廷到民间一脉相承。

从这些历史记载可以看出，《金瓶梅》的出现，《金瓶梅》的内容，都和明代皇室密切相关，是晚明社会风气的反映，但《金瓶梅》表面上是写宋代，有明确的时间线索，台湾金学家魏子云制作过完整的《金瓶梅》年表，画出《金瓶梅》故事的轨迹：故事开始于宋徽宗政和二年（1112），西门庆二十六岁。第二年即政和三年，西门庆二十七岁，和潘金莲勾搭成奸，潘金莲进入西门府。政和五年李瓶儿嫁进西门府，政和六年西门庆生子加官。政和七年，在小说占四十回，西门庆从盛到衰，官哥和李瓶儿死了。政和八年三十二岁的西门庆死了。不久，潘金莲也死了。小说详细写宋代政和六年间的事，是小说主体。而这个故事是从《水浒传》挖过来的。西门庆和潘金莲在《水浒传》早就死在武松的刀下了，《金瓶梅》叫他们多活了六、七年，这对于中国小说史的发展起了什么作用呢。

《金瓶梅》和《水浒传》到底是什么关系？我们下次接着讲，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