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家珍：生亦何欢，死亦何惧，所爱的人在天堂

她是家珍。她是福贵的老婆。你们都知道福贵是谁。他就是村里的那个老汉，孑然一身，无亲无故，只有一头老牛跟着他，那头老牛，也叫福贵。好多年了，家珍是福贵嘴里的一个名字，这个孤独的老人老是念叨着，家珍长，家珍短的，可村里似乎已经很少有人记得家珍了。

福贵：“哎？你来干什么？”

家珍（万茜演绎）：“你跟我回去。”

福贵：“你要存心丢我的丑啊。快给我滚回去。”

家珍（万茜演绎）：“你跟我回去。”

福贵：“你……”

福贵：“让你滚回去，你不听，这下揍得你自己跑回家去！”

家珍（万茜演绎）：“你打吧，打完了，跟我回去。”

福贵：“来人呐，这是一串钱，你们拿着，把这个女人给我轰出去。”

这就是家珍，她是城里米店陈老板的女儿，出身于有钱人家，在学堂读过书，长得十分漂亮。福贵家里来提亲的时候，家珍的父亲听说这是有着一百多亩地的徐家的少爷，很快就答允了这门婚事。福贵年轻的时候十分荒唐，家珍到赌场找他的那一次，他没跟家珍回去，而是赌到了深夜，输光了全部家产。他们，穷了。这一穷，就是四十多年。

家珍独白（万茜演绎）：我是家珍。我人生的故事，就是从变穷的那一刻开始的。后来福贵老是问我，当大少爷的那些年，他成天往城里跑，又是嫖又是赌，我恨他不恨？福贵说，那天晚上，我怀着7个多月身孕到赌场找他，他不光不跟我回去，还对我又踢又打，我到底恨他不恨？我说不恨。我一个人走了十多里夜路，路上有狗，都冲着我乱叫，刚下过一场大雨，路坑坑洼洼的，身上的衣裳溅满了泥，脸上哭得不成样子。可我恨不起来，那是福贵呀！

家珍独白（万茜演绎）：福贵，是我的丈夫。他是徐家的独养儿子，他虽然干过好些荒唐的事儿，可他是个好人。

福贵：“我！我把家产！输光啦！”

老太太：“什么？福贵，你真把家产都……哎哟，这可怎么办呐！”

家珍（万茜演绎）：“只要你以后不赌就好了。”

福贵：“不赌啦！没钱啦！”

凤霞，3岁的小女孩：“爹！快躲起来，爷爷来揍你了！”

爷爷：“孽子！我要剐了你，阉了你！剁烂了你这乌龟王八蛋！”

家珍独白（万茜演绎）：从那以后啊，我们家就从大宅子里搬出来，住到了茅草房子里。租了恶霸龙二的五亩地，一家人种着。我爹把我接回了城里，让我离开那个败家子住了半年，我却自己跑了回来。临来的时候，爹说，别跟那个败家子过了，咱家养你一辈子也不愁，就让刚生下来的这个有庆姓陈。我说，我得回去，爹，我还是得回去。我就回去了。

老太太：“这是谁家的小姐？您找谁呀？”

家珍（万茜演绎）：“娘，是我，我是家珍！”

老太太：“呀，这……福贵！福贵！你女人回来了！穿得像个城里的大小姐，我都认不出了！”

福贵：“哎！哎！”

老太太：“家珍是你的女人，别人谁也抢不走的！你看，这不是回来了！”

家珍独白（万茜演绎）：回来以后，我也开始到地里干活儿。锄草、插稻，让粮食和蔬菜从地里长出来，再把它们收回家去。累是真的累，可是福贵真的疼我。

福贵：“哎，你到田埂上去歇会儿！”

家珍（万茜演绎）：“我不累！”

福贵：“哎哎哎，你怎么回事儿？快去！还说不累！”

家珍独白（万茜演绎）：福贵撵着我去歇歇，他自己天天在地里干活儿，从天亮，干到天黑，有时候顶着月亮下地，一直干到半夜。福贵，他是个老实人。我早就知道！他这人，心不坏！

家珍独白（万茜演绎）：说来，一下子从少爷少奶奶的日子变成了农民的日子，这算是吃苦了吧？可现在想着，那日子，真甜啊！

家珍独白（万茜演绎）：甜的日子，也不长。后来有两年，福贵没在家。福贵去哪儿了呢？那两年，我天天这么想着：福贵，他去哪儿了呢？他还活着不活着呢？天天愁着，一下子就从甜日子，变成了苦日子。

家珍独白（万茜演绎）：事儿是这么发生的：娘病了，我爹给的银元就剩下两块了，我给了福贵，让他去抓药。可是福贵这一去啊，就一直没回来。有人跑过来跟我说，福贵这人，赌性难改，你就不该给他钱，他手里有了钱，他哪还记得去抓什么药呢，八成是去了赌场，把钱输光了，没脸回来了。谁跟我提这话，我都生气，我说，福贵早就改了，他改了！

家珍独白（万茜演绎）：福贵不在家，这日子真难呐！娘走了，福贵离开家两个多月，娘就走了。我给娘送的终，娘临死之前，一遍又一遍地说，福贵是不会去赌钱的。在这世上，最明白福贵的，就是娘跟我。接着，凤霞生了一场病，病是好了，可是再也不会说话了。

福贵：“凤霞！有庆！”

福贵：“凤霞，你还认识我吗？我是你爹啊！有庆，儿子，我是你爹！”

家珍（万茜演绎）：“福贵啊！”

福贵：“哭什么？我回来了！”

福贵：“我从战场上回来了！一块儿被抓去的人都死了！我能回来真见了鬼了！我就是想着要来见你们，我一心想着要来见你们，我天天想着见到你，家珍，凤霞，有庆，我这才死不了，回来了！”

家珍独白（万茜演绎）：“福贵回来了。福贵九死一生回来了。福贵天天想着我们，所以才能回来。就算是以前，他有对不住我们的事儿，到了这个时候，心里头也全都散了。我们这一家人，终于团团圆圆地在一块儿了！这日子又从苦日子变成了甜日子了。全国解放了，打土豪分田地了，赌场的龙二靠着赌，赢了我家一百多亩田，这一解放啊，他就被人民政府给枪毙了。福贵老是说，龙二是替他去死的，要不是他把田抢走了，这被枪毙的人就是他了。我家福贵大难不死两回了。”

家珍独白（万茜演绎）：“有庆……，有庆是哪年死的来着？”

家珍独白（万茜演绎）：“那是五九年，对，五九年。那天，福贵回来说，有庆病了，在医院住两天。福贵这人，是没法撒谎骗人的，看他的眼睛，我就觉得不对。接着，他天天都说上医院看有庆。天天夜里，他都从村子的西头回家来。西头，那是坟地啊……我那阵子已经是得了软骨病瘫在床上的人了。”

家珍（万茜演绎）：“福贵，我的日子不长了。你要照看好凤霞，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她。你带我到村西看看。”

福贵：“家，家珍。外头有风，咱不去了。”

家珍（万茜演绎）：“福贵，你别骗我了，我知道有庆死了。”

家珍独白（万茜演绎）：“有庆是让人抽血抽死的。县长的老婆生孩子大出血，那么些人，就有庆的血对上了。医院的人不管有庆死活，用有庆的一条命救了县长老婆一命。有庆……（哽咽）有庆从小就懂事，在家里喂完了羊，上学就快晚了，因为怕费鞋，光着脚跑十多里地。如今……有庆再也不会在这条路上跑来了……”

家珍独白（万茜演绎）：“刘县长来家里，我没让他进屋。福贵认出他来了，他是春生，他们俩在战场上一块儿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可在我心里，他是害死有庆的人，我是不会让他进屋的。后来，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春生在县里挨批斗。他死之前，又到家里来过。”

春生：“福贵，我是来跟你告别的。我不想活了。”

福贵：“别，别别。你千万别糊涂。你走南闯北打了这么多仗，活下来容易吗？”

春生：“我每天都让他们吊起来打。”

家珍（万茜演绎）：“春生。”

家珍（万茜演绎）：“春生，你要活着。”

家珍（万茜演绎）：“你还欠我们一条命，你就拿自己的命来还吧。”

家珍独白（万茜演绎）：“凤霞……凤霞是哪年死的来着？”

家珍独白（万茜演绎）：“唉，眼看着日子都过好啦。凤霞的男人二喜，是个老实人。他把凤霞接到城里去了。我的两个孩子都死在了生孩子上，有庆是为别人的老婆生孩子死的，凤霞是自己生孩子死的。我见着了最后一面，二喜把凤霞背了回来，放在我床上。那一天，下着鹅毛大雪。凤霞身上落了一身的雪。这雪慢慢地化了。”

家珍独白（万茜演绎）：“接下来就是我死啦。”

家珍（万茜演绎）：“福贵，有庆、凤霞是你送的葬。我想到你会亲手埋掉我，我就安心了。”

福贵：“别，别死。你就忍心抛下我？”

家珍（万茜演绎）：“都这么老了，这辈子也快过完了。你对我这么好，我也心满意足，我为你生了一双儿女，也算是报答你了。下辈子我们还要在一起过。……凤霞、有庆都死在我前头，我的心也定了，用不着再为他们操心，怎么说我也是做娘的女人。两个孩子活着时都孝顺我，做人做成这样，我该知足了。”

家珍是在中午死的。福贵从地里回到家，给家珍煮了碗粥。等到他把粥给家珍端过去，在床前坐下，闭着眼睛的家珍突然捏住了他的手。这力气很大，福贵吃了一惊，他试着抽了抽，抽不出来。福贵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家珍的额头，还暖和着，他才有点放心。家珍像是睡着一样，脸上安安静静的，一点都看不出难受来。谁知没一会儿，她的手凉了。福贵去摸她的手臂，手臂是一截一截凉下去的，两条腿也凉了，全身都凉了，只有胸口还有一块地方暖和着。福贵的手贴在家珍的胸口上，胸口的热气像是从他手指缝里一点一点漏了出来。家珍捏着福贵的手一松，就瘫在了他的胳膊上。

家珍走得平静、干净，死后一点是非都没留下，除了这个早晚有一天会跟她到地底下相聚的福贵，也一丝念想都没留下。她放不下的人，都提前到那个地方去等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