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爱如海

母爱如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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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爱如海

黄传会

       初冬,母亲走了。
       南方多雨,冷雨淅沥,点点滴滴,直落心上。
       泪雨交织,我写下挽联:“满腔心血育五男三女,一生美德传十里八乡。”
       出殡那天清晨,天空像是收起了一把伞,哗然放晴。此时,“日头佛”尚未露脸,东方天际溢满橘红色的晨曦。
       乡亲们私语,“这老太太,修得真好。”
      母亲一生的修养,化作乡亲们的口碑。口碑是一块不朽的石头,既记载历史,也言说道德。
      母亲九十有二,走的时候,一如既往地平静,平静得仿佛慢慢熄灭的灯。
      虽是意料之中,我仍有一种坍塌感。一个家庭,失去父亲,顶梁柱塌了;失去母亲,家没了。
      在那些过往的岁月里,我做着无数的田野调查,访谈过数以千计的人物,却独独忽略了母亲——从未以职业的眼光观察过她,也从未用作家的笔触描绘过她。
      我不知道,当年还是个 15 岁村姑的母亲,是怎样走出那个名叫南堡的小山村,嫁到 15 里外一个叫枫树坪的小山村?父母之命,还是媒妁之言?在那个裹足不前的年代,母亲居然能保全一双天足,这里面一定有个家族故事,故事里,有对传统的冲撞,有对自由的向往。
      枫树坪,因村口那株百年老枫树而得名。每到入冬时节,枫叶转红,犹
如一片燃烧的火焰。这里曾是闽浙交界中共地下鼎平县委的根据地。年轻的母亲不懂革命的大道理,只知道共产党为穷人打天下、谋好日子,担着风险为游击队员烧水送饭。前些年,政府颁发“老区补助费”,凡在战争年代为革命做过事情的老区民众,均可申请。母亲淡淡地说,做那些事,哪想过回报?
      1953 年,父母举家迁到矾山矿区,这个小镇后来被誉称为“祖国矾都”。那是个鼓励多生多育的年代,父母膝下五子三女。母亲将清贫如水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我们没挨过饿,没受过冻,没失过学,真不知母亲是如何做到的。
      1966 年初冬,当我从井冈山、韶山大串联返回,风尘仆仆进家门时,父亲已病故半个月。42 岁的母亲,一下子苍老了。在那个节骨眼上,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是在部队当排长的大哥的全部工资。母亲柔弱的双肩,支撑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
      似乎,我们该伴着母亲的泪水和怨声长大。但母亲的泪水都咽进肚里,怨声也被无尽的忙碌消解。为了贴补家用,母亲到街道小厂做粗工编织麻袋,清早追着晨星离家,夜晚踏着月色进门,两头不见“日头佛”,粗糙的手上布满一道道血口子。
      日子虽然艰难,儿女还是像庄稼一样,一茬接一茬地长大。我当兵时,大哥、二哥都在部队,弟妹还小,这个家庭正需要我分忧解难,但听说部队来招兵,母亲立刻让我报了名。
      离家那天清晨,灶膛的火光映照着母亲的满脸皱纹。我蓦然发现,母亲老了!想说声保重,却照例涌动在心头喉头。
      少年不知愁滋味,要去闯荡世界了,我兴奋莫名。母亲却泪眼婆娑。
      后来,母亲又将四弟、小弟送进军营。一门五军人,外表风风光光,别人啧啧称奇,唯有母亲,牵肠挂肚。
      古人语,父母在,不远游。身为军人,我一直在外“远游”。每次回去探亲前,心中蓄满了情愫,千言万语,然而,进门喊了声“阿母”后,就不知话从何说起了。
      第一次穿军装回家探亲,母亲左看看,右看看,像不认识儿子似的打量着我。夜半,我从睡梦中醒来,朦朦胧胧见母亲还望着墙上挂着的军装发呆。母亲最欢喜我穿着军装陪她上街买菜、陪她去看望亲戚。有一次探亲,军装洗了,南方多雨潮湿,几天不干,母亲沉不住气了,做饭时,拿到灶膛前将它烘干了。当我穿上母亲烘干的军装时,母亲笑了。

      在家那几日,我悄悄地感受着母亲的一言一行,母亲也用那深切的目光,眼随着我的身影,进进出出,母子间所有的心灵交流,都在这不经意间完成了。
      母亲 90 大寿时,我与在北海舰队服役的四弟相约,回老家为母亲祝寿。母亲受宠若惊,连说“做甚寿,你们都是大忙人”。真糊涂啊,自以为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重要的,往往将母亲的事放在最后。我暗想,自今后,再忙,每年都要给母亲祝寿。谁料到,第一次为母亲操办的寿宴,竟成为最后一次!
      在整理母亲的遗物时,我意外发现一只搪瓷茶缸。茶缸是我入伍不久连队发的,白色,上面烧制有“海军福建前线”几个红字和一门高昂着炮口的海岸炮。第一次探亲时,我带回家送给母亲。已经过去四十几年了,母亲竟然还完好如初地保留着它,而且拿它装糖,它成了一只糖缸。我想,母亲在思念儿子的时候,一定会捧着它看几眼 ;或许,在母亲的心目中,搪瓷缸已经成为人民军队的图腾……
      小镇习俗,父母过世,子女须披麻戴孝。近些年,乡镇里的葬礼习俗愈加繁琐,甚至于几近怪诞。
      兄弟姐妹商议,丧事从简,不发讣闻,仅办家祭,辞谢礼金。我更建议,出殡时,不要披麻戴孝,改用黑纱白花。
      大姐最先反对,乡俗民规,哪敢轻易改变!二哥也在犹豫,不披不戴,几百年来没有这个先例,怕只怕乡亲们接受不了。我非常理解他们的难处。乡约民俗历经千百年,形成固有的套路,精华与糟粕共存,精华固须传承,若要抛弃糟粕,非一朝一夕之功。毕竟,他们还要在这里生活,活在规矩里,活在世俗里。磋商的结果,只好折中,采取“一国两制”:我与四弟穿军装,黑纱白花 ;其他兄弟姐妹遵循,旧俗,披麻戴孝。
      消息传出后,一位老同学找上门来,满脸严肃 :无论你位高位低、钱多钱少,披麻戴孝是千年故俗,更改不得。我细细辩解,母亲舍得把 5 个儿子送去当兵,是将军队看得山一般高 ;两个儿子穿着军装送她,是我们对母亲的最高崇敬。
      北风轻拂,初升的“日头佛”温暖肃穆,凝视着庄严的仪式。
      出殡的队伍上路了。
      灵车扎满鲜花,安卧着母亲的骨灰盒,遗像上,母亲目光宁静,注视着我们,嘴唇嚅嚅欲动,似乎还要叮嘱些什么。
      我与四弟着军装,佩黑纱,捧素菊,与几位披麻戴孝的兄弟姐妹一起,
送母亲最后一程。
      母亲入土为安,儿女情思万般。
      缅怀母亲的大恩大爱,我禁不住热泪纵横,举起右臂,向母亲致以最后一个军礼!
      寒风中,村口那株红枫轻轻摇曳着,像一位肃穆的历史老人,陪伴我们完成了母亲的葬礼。
      隔日,老同学又上门来,告诉我,乡亲们对葬礼反应很好,既隆重又简朴,还夸奖说 :“当兵的仔,穿军装给老母送葬,新鲜,蛮好,蛮好!”
      每次离家,母亲总是倚门而立,用目光追着我,扯着我。这一回,身后没有了牵扯,我的心里空空荡荡。
      回首时,唯有那株红枫,在风中舞动。
      在我苍凉的转身间,家乡,从此成了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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