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疫读书:“上医医国”与“商贾救亡”
冯天瑜口述 胡新整理
己亥冬至庚子春,即2019年底到2020年3月,新冠肺炎肆虐武汉、湖北,又扩及全国各省乃至于国外,武汉封城,我禁足于宅已然五十日,惟思虑、读书为务,现将学思小感呈献诸君,盼获指教。
一、上医医国
此题大意是,上等医生不仅治疗人体疾痛,还要医救国家病患。
这个论题是在阅读以下两本书时体悟出来的。一为先秦的国别史名著《国语》。是书记录西周中期到春秋战国之交的历史,偏重记言论,有周语、齐语、楚语、晋语、郑语、吴语、越语等。我是从《国语》的《晋语》获悉“上医医国”之论的。另一本书是唐代医药大家、被称作“药王”的孙思邈的著作《备急千金要方》。这两本书昭示了“上医医国”的辉煌思想。
从上至下:《国语》书影;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
这次大疫期间,武汉和来自全国各省市及部队的医护人员,战斗在抗疫一线,奋不顾身地治病救人,挽狂澜于既倒。一开始,形势是非常严峻的,在医护人员的努力之下,病魔得到相当程度的制服。医者的职业操守和献身精神可歌可泣!他们的仁者之心、侠者行为,令人感佩。我曾为其题词——“仁心侠行”。我国古来记述医者“仁心侠行”的典籍,引起我们这些医学行外人的阅读兴趣。
冯天瑜题词、唐翼明书“仁心侠行”
大概在十多天以前,我浏览唐初孙思邈的医药学名著《备急千金要方》,确有一种入山探宝的感觉。书中记录医者的懿言嘉行、琳琅满目,美不胜收,而尤其开人神智的金句,是书中的一段话:“古之善为医者,上医医国,中医医人,下医医病。”
意谓:古来擅长医术的医者中,最上等的是医疗国家的疾患,中等的是治人,再次一等的是治病。把医者划分为上医、中医和下医,上医之要,在于“医国”。
医者治病救人,从事的是一种高尚职业,历来为世敬仰。而古贤告诉我们,医者的使命不止于此,还负有为国除患祛弊的使命,这便是“上医医国”。孙思邈的这一宏论,并非他的首创,而是有渊源的,它的出典《国语》。《国语》相传是春秋末年鲁国史官、《左传》的作者左丘明所作。后经学者考证,该书成书于战国初期,记述西周中期到春秋战国之际列国重大事件和历史人物的言行。记晋国事的《晋语》为其中之一。
《国语》卷十四《晋语八》记述春秋年间的一件事情——医和探视晋平公疾。
鲁昭公元年(公元前541年),晋国的国君晋平公生病,向秦国求医,秦景公派了一位叫和的医生前去治病。医和来到晋国之后,执政卿赵文子接待他,主客之间有一番对话。
看完晋平公病的医和告诉赵文子,根据我的“淫生六疾”理论,诊断你们国君的病因是过于亲近女色,淫欲无度,现在病已深沉。随后,医和话锋一转,说晋君得此重症,与你们这些辅佐大臣平时乏于劝诫不无关系。
赵文子(名赵武)听后很不高兴,反诘医和:你们当医生的来治病,难道还要管到我们的国政上面来吗?这就引出一段传诵千古的名论。
文子曰:“医及国家乎?”对曰:“上医医国,其次疾人,固医官也。”
医和在回应赵文子的质问时指出,上等的医生是要医国的,其次才是疗疾治人,我们做医生的也是官员,有义务过问和治疗国家的毛病。
我以为,医和提出“上医医国”,也可以泛指各类职业者,无论你是做哪一门、哪一行、哪一业的,在完成专业职守之上,还承担着祛除国家弊端的使命。《国语》所载“上医医国”是一个精彩、深刻的论旨。
中外古今不乏医国的上医,我举三个人为例——孙中山、鲁迅、契诃夫。这三位都是医者出身。孙中山在香港和美国夏威夷学医、行医,目睹清末国政的衰败,认为在医病之外更需医国,首次呼唤出“振兴中华”这个直到今天还在使用的命题。他终身致力国民革命,给社会治病。鲁迅为了救治国民身体的虚弱,到日本学医。后来看了一部关于日俄战争的纪录片,一个给俄军当探子的中国人被日本人杀戮,群众神情木然地围观,这给鲁迅以巨大的心理震撼。后来鲁迅撰文说,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身体再健康也毫无意义。所以我们的第一要务就是要改变他们的精神。鲁迅便转而以文学医治国民精神的疾患,解剖国民性的病灶,成为一个医国的上医。鲁迅锋利的解剖刀指向过去以至当下社会的病灶。这是何等高超的医国之上医。
从上至下:孙中山;鲁迅;契诃夫
俄罗斯作家契诃夫是个医生,他在行医过程当中,洞悉沙皇俄国的社会问题,以其小说和戏剧,揭示国家的疾患,他的一篇小说《第六病室》,以一个医者深邃的目光,直击社会弊端,这也是医国。
孙中山、鲁迅、契诃夫,都是上医医国的显例。
在时下这场悲壮的抗疫战争中,涌现了一批由治病、医人进而医国的医者。虽然他们并没有明确意识到是在医国,更没有宣称是治国的上医,但他们的行为,实际上是在医国。下举两位医生的例子。
在2019年底,新冠肺炎已经发生并开始蔓延,当然还是处于疫情初期。相关部门从维稳需要出发,还因为要为省市两会召开制造升平气象,不向社会报告疫情,据说是怕引起人们慌乱,不利于社会稳定,所以封锁消息,而且对于向公众透露疫情的医生加以训诫,指为“造谣”。其后果就是贻误了控制大疫爆发的黄金期,而民众由于不知情,便有四万人参加的百步亭万家宴,有百余万武汉人春节前走访外省外国,造成疾患扩散,数万人感染、数千人亡故,武汉等地封城。特别是武汉,千万人的特大城市,封城五十余天,这是空前的事情。各地停工、停产,国民经济损失数万亿元。这些严重后果的肇因之一,便是堵塞言路,这当然是一种国病。而我们的白衣战士犯难而行,李文亮等一批医生,早期发现新冠肺炎在传染,立即警示社会、向朋友报告。他们受到训诫、压制,但他们的行为不仅仅是在治病,也是在疗治堵塞言路的社会疾患。有人说,一个受训诫的眼科医生,其行为实际上是医治了千千万万双眼睛,让人们审视社会的疾患。李文亮等人堪称上医。
从上至下:李文亮医生; 钟南山院士
另外一例是钟南山院士。2019年12月31号、2020年1月8号,两批专家到武汉考察,都宣称新冠肺炎没有人传人、疫情可防可治,将疫情轻描淡写,一笔带过。这就造成了社会的麻痹大意。而钟南山1月18日来武汉考察,依据实际,宣布新冠肺炎人传人,疫情严重,应该立即封城。这才有武汉1月23号宣布封城。如无此断、此举,疫情的播散还不知道要严重多少。与那些不敢面对真实情況,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掩饰问题的人相比,钟南山反其道而行之,从客观事实出发,作出明智决断。这样才促成国家上下动员,发起全民性的抗疫总体战。钟南山、李文亮们的言行,昭显了从医病、医人进而医国的上医风范。
马克思《哥达纲领批判》
马克思1875年在《哥达纲领批判》中,对于第一国际时期的一位机会主义者拉萨尔展开批评。拉萨尔崇仰“国家至上论”,认为社会和人民应对国家唯命是从,国家决定一切。马克思谴责拉萨尔的这种论调,在《哥达纲领批判》中指出,“国家需要人民对它进行极严厉的教育”。不仅国家要教育人民,同时人民也要教育国家,而且是极严厉的教育。需要人民监督国家、指出国家存在的问题,这样国家功能才可以健全运行。马克思的论述有深远的意义。国家有管理社会的职权和功能,但是国家必须受到人民的监督。国家同任何机体一样,都有可能在这种时候、那种时候发生病患,不会永远健康。国家有了病患怎么办?人民有义务、有权力参与治疗。古之医和、孙思邈,近之孙中山、鲁迅、契诃夫,今之钟南山、李文亮,便是医治国家病患的上医。只有上医多起来,国家才能长葆健康,人民幸福才更有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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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老说出了公民想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