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意斋论画》(七)
传统京剧表演,一桌一凳可以变幻无限空间,跟随人物与剧情之变化而变化。比如,演员手执马鞭,在舞台上跑个圆场,剧情中已到千里之外,虚实运用出神入化。演员之演出空间与观者之无边遐想共生。演员畅快淋漓之表演,与观者如醉如痴之共鸣,确是艺术手法绝妙运用。现今不同,京剧中多用布景,背景花里胡哨,既无想象,又十分促迫,真像四合院中之私搭乱建。不知观者变为阿斗,抑或演员变为教师。岂不知“虚实相生”、虚实互换,或虚实互为表里。如今越做越实,活处越来越少。善于用虚,则处处精彩。前人说实处易、虚处难,用功之处今人多半忘怀。看目前中国画亦如是,举目所见令人窒息。
八大山人曾于整纸之上画一尾游鱼,只此一尾而已,然千里烟波之势已成,孤独徜徉之态顿生,无依无助之情立现。此是情、是识、是胆,是虚实之妙,是生活之经典,亦绘事之经典。经典久违,故此感言。
老舍先生曾以“蛙声十里出山泉”句,请白石老人作画,老人遂以乱石流泉,泉中数尾蝌蚪顺流而下,不画蛙而令人自生遐想。画外之意从几笔远山中沿溪而出,画面丰满,墨块与线条互用,极尽笔墨之能事。与八大山人游鱼不同,此又一种虚实大法,从千年文化传统之中,活化得如此神妙。绘事传承,文化精神,时人当从中领悟几多。纵观今日之画坛,余音绕梁之叹,已成绝响,绘事凋零可见一斑。
包安吴曰:“书道妙在性情,能在形质。性情得于心而难名,形质当于目而有据,故拟与察皆形质中事也。”书画中之神妙不可名状,故曰难名。书画中之能事可以历数,故曰目遇可以辨析。
王右军作草如真,作真如草,观兰亭、十七二帖可见端睨。包安吴云:“可为百世学书人立极。至若书写时用意飞腾跌宕、筋摇骨转、无一笔板刻,然其用锋洁净、又悉归平正。”此言浅意深,座右常记,当有俾益。
康南海一介书生,以公车上书号召天下,成一时之领袖,从者如云。唯其经学与书法可称大成。观其万木堂藏画目录,晋唐名迹,如颜、陆、张、展、荆、关、董、巨;乃至大小李将军、吴道子、王右丞等等,无所不包。然细审之,则多为赝品,民国时已成笑柄。余尝自寻解释之法,却百思不得其解。以康氏之修为,所著《广艺舟双楫》称誉艺林,读者无不为其学识所折服,不知其于中国画缘何一窍不通。纵观其论述,其一推崇唐宋,因徒见唐宋多鸿篇巨制,高山大壑,精细入微,遂以为好。宾翁所谓唐画如椎碑、宋画如缂丝,方是真正懂画之人。其二推崇西画,贬斥国画,是其真不懂画也。康氏此类言论甚多,勿庸引述。五四时代风气使然,一时名人大多如此。然以康氏之学识,于中国画一门,能如此浅薄,实在匪夷所思。余曾从诸多画坛前辈交游,于绘事都有见识,成就斐然,只是于赏鉴一事没有眼光,然不懂赏鉴者终难成透网之鳞。理论上头头是道如康氏者大有人在。
书画鉴赏本应画家余事,只可惜几十年之教育,物换星移、人事皆非,能于画前品鉴优劣、立断真伪者寥若晨星。更有耄耋老者,不识真伪却信口雌黄,贻笑天下事小,业界羞耻事大,故有如是说。后之来者,余曾见董寿平先生后人董良达、龙口人范存刚独具只眼。
眼下美术刊物空前繁荣,国内刊号、国外刊号、甚至于无刊号,令人目不遐接。翻阅之后,其内容大同小异,都是甲刊发罢乙刊发,令人无奈。有数家刊物请余出一良策。余曰:“无,顺其自然。”因为实不易为,做好更不易。讲明做刊物要自负盈亏,也就顾不得许多。如问君责任何在?答,只在眼前生存。有心弘扬大法,只可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余欲言又止,唯有叹息。
余曾见许多青年画家身手不凡,才情胆识俱臻上乘,倘能恪守中正,化古为今,潜心涤虑,默默修为,他日之发展不可限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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