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第一场（4）

第一幕 第一场（4）

吹仪仗号。葛罗斯特偕法兰西王、勃艮第及侍从等重上

葛罗斯特 陛下，法兰西国王和勃艮第公爵到。

李尔  勃艮第大人，您跟这位国王都是来向我的女儿求婚的。现在我先问您：您希望她至少要有多少嫁妆，否则就要放弃对她的追求？

勃艮第 陛下，照您已经答应的数目我就很满足了，想必您也不会再吝惜的。

【李尔王问勃艮第的问题其实就是他问他自己的问题。这个问题是：我至少必须带多少大姐二姐的东西，同时拥抱三姐？——李尔舍不得主动阉割掉那些宝贝呀！

我们说过，法兰西和勃艮第是居住在李尔身体内的两种相反的意见，所以我们也可以把这段三位君王之间的对话，当做李尔与他内心中的神明之间的交谈。】

李尔  尊贵的勃艮第，当她为我所宠爱的时候，我是把她看得非常珍重的，可是现在她的价格已经跌落了。公爵，您瞧她站在那儿，一个小小的东西，要是除了我的憎恨以外，我什么都不给她，而您仍然觉得她有使您喜欢的地方，或者您觉得她整个儿都能使您满意，那么她就在那儿，您把她带去好了。

【“您瞧她站在那儿，一个小小的东西”——语出《约翰福音》，罗马总督彼拉多指着被绑的耶稣对犹太会众说，你们非要钉这个人十字架吗，你们“瞧这个人”。我们知道，这也就是尼采那本著名的自传的标题。基督教会把这句话写成一个拉丁语符号Ecce Homo。于是全人类的目光顺着彼拉多的手指，看到了这个人：这个被我们唾弃、诅咒、不理解，然而却是我们的救世主的人！

这个句子是向我们观众的提问：考狄利娅究竟是什么？】

勃艮第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

李尔  像她这样一个一无可取的女子，没有亲友的照顾，新近遭到我的憎恨，咒诅是她的嫁妆，我已经立誓和她断绝关系了，您是愿意娶她呢，还是把她放弃？

勃艮第 恕我，陛下。在这种条件下，决定取舍是一件很为难的事。

【勃艮第把难题甩给了我们，正如宙斯把难题甩给了帕里斯。谁是勇敢者就接招吧！

这段对话值得再读一遍：

她是“这样一个一无可取的女子”，却要我们为之付出最宝贵的生命；她被隔绝在亲子关系的安慰之外；新近又遭遇到权力社会的否定，画画没人买，写书没人出；所有的评论家众口一词否定她，或用沉默否认她的存在；她被判决永远得不到权力社会的承认，——如果有一部福音书告诉你，这样一种无比艰难的处境就是通往天国的航道，你是否愿意上船？

这就是为什么勃艮第说：“在这种条件下，决定取舍是一件很为难的事。”假如让帕里斯和凡高再选一次，他俩还会选阿芙罗蒂特吗？我们需知，这是连宙斯，连勃艮第这两位神明都觉得很为难的选择！】

李尔  那么放弃她吧，公爵。凭着赋与我生命的神明起誓，我已经告诉您她的全部价值了。

（向法兰西王）至于您，伟大的国王，我不愿大大地得罪您，所以断不愿把一个我所憎恶的人许配给您。请您还是丢开这一个为天地所不容的贱人，另外去找寻佳偶吧。

法兰西王 这太奇怪了，她刚才还是您眼中的珍宝、您的赞美的题目、您的老年的安慰、您的最好的、最爱的，怎么转瞬之间就会干下这么一件罪大恶极的行为，丧失了您的深恩厚爱！

她所犯的罪过想必伤天害理之极，无可赦免，否则您原先信誓旦旦的疼爱不会转变成这样。可是除非那是一桩奇迹，我无论如何不相信她会干那样的事。

【这段戏就是“帕里斯的三选一”的那个经典场面的再现。莎士比亚的这次再现远比那个希腊神话更深刻，就算是后来的鲁本斯和普桑都没有达到这场戏的深度。

“她刚才还是您眼中的珍宝、赞美的题目……”——但她（考狄利娅）要以nothing的方式收了你在人间的一切享乐，这是李尔王坚决不答应的。她的“罪大恶极的行为”就是她的nothing法则。】

考狄利娅 陛下，倘若因为我不会油嘴滑舌，言不由衷——因为我心中想的，我会做了再说——请您向世人说明，使我失去您的恩典和钟爱的，不是丑恶的污点、谋杀、卑劣，不是伤风败俗或寡廉鲜耻。只是因为我缺少一双献媚求恩的眼睛，一条善于逢迎的舌头，虽然我因此而失掉了您的欢心，可是唯其如此，却使我格外尊重我的人格。

李尔  我宁愿当初没有生下你来，也好过现在你不讨我喜欢。

【三姐确实是李尔王生下的“亲骨肉”，但她给李尔带来的是毁灭。这让李尔感到痛苦。其实选择了三姐的帕里斯和凡高何尝不感到痛苦？】

法兰西王 只是为了这个原因吗？为了生性不肯有话便说，不肯把心里想做到的出之于口？

勃艮第公爵，您对于这位公主意下如何？爱情里面要是搀杂了和它本身无关的算计，那就不是爱情了。您愿不愿意娶她？她本人就是无价的嫁妆。

勃艮第 尊严的李尔，只要有您亲口许诺过的那份嫁妆，我现在就娶考狄利娅，让她成为勃艮第公爵夫人。

李尔  我什么都不给。我已经发过誓了，绝不改变。

勃艮第 （对考狄利娅）那么抱歉得很，您已经失去一个父亲，现在必须再失去一个丈夫了。

【刚才我说了很多李尔王对考狄利娅的爱情，这里要说说考狄利娅对李尔王的“爱情”。考狄利娅无法用人间的手段得到，甚至排斥人间的这些手段。但她必须在人间得到映现，她必须“找到”一个帕里斯或者巴萨尼奥或者凡高这样的人，否则她就无法在人间存在。

事实上，这种人已经存在。就是在诗人和剧作家的作品里、在凡高真实的人生经历里的存在。现在，考狄利娅暂时失去了她在人间得以映现的人，但我们将会在第五幕里看到，她会再次找到李尔王。】

考狄利娅 愿勃艮第平安！他所爱的既然只是地位和财富，我也不愿做他的妻子。

法兰西王 最美丽的考狄利娅！你因为贫穷，所以是最富有的；你因为被遗弃，所以是最宝贵的；你因为遭人蔑视，所以才是最蒙爱的。

我现在把你和你的美德一起握在我的手里；人弃我取是法理上所许可的。天啊天！想不到他们的冷酷的蔑视，却会激起我热烈的敬爱。

李尔，你这没有嫁妆的女儿被抛在一边，正好成全我的良缘；她现在是我的分享荣华的王后，法兰西全国的女主人了；沼泽之邦的勃艮第所有的公爵，都不能从我手里买去这一个无价之宝的女郎。

考狄利娅，向他们告别吧，虽然他们是这样冷酷无情；你抛弃了故国，将要得到一个更好的家乡。

【“我现在把你和你的美德一起握在我的手里”——法兰西王就是“死人”，这位伟大的冥王把实在界“握在手里”，这是人做不到的。在第五幕的结尾，李尔王也是在超越了此岸世界之后才能“抱着考狄利娅的尸体”。法兰西王并不是真的与考狄利娅结婚，他俩是神界的兄妹或父女之类的亲戚关系。

“人弃我取是法理上所许可的”——所谓“法理”就是死神的nothing法则。

“你抛弃了故国，将要得到一个更好的家乡”——考狄利娅诞生于此岸，但她属于彼岸。那个代号“法兰西”的国度就是她的“实在界”。】

李尔  你得到了，法兰西。她是你的，因为我没有这个女儿，也不要再见她的脸。上路吧，不要想得到我的恩宠和祝福。来吧，尊贵的勃艮第。

吹仪仗号。李尔、勃艮第、康沃尔、奥本尼、葛罗斯特及侍从等同下

【我在前面说过，“不再见你的脸”是该隐对耶和华说的临别的话，然后该隐上路，到旷野里飘零，从此两人阴阳两隔。这也是摩西出埃及前最后一次见法老时对法老说的话，此后摩西上路，与法老阴阳两隔了。——按照这种同构的指引，在这里李尔对考狄利娅说出这句话，然后上路开始飘零，也与考狄利娅从此阴阳两隔。

以下是女神三姐妹互掐的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