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局】知府为陆游烹茶，茶粉竟然掺假？

1170年农历六月十九，四十多岁的陆游在江苏镇江参加了一场饭局。陆游的祖父和父亲都当过高官，作为世家子弟，他从小是就是吃客。那天的饭菜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印象，喝的茶却让他记忆深刻。

【演绎】

蔡知府：陆大人，这碗茶您请品鉴。

陆游：皎洁如明月，轻柔如春雪。蔡大人，您的点茶手艺实在是高，在下佩服！

蔡知府：哈哈，陆大人说笑啦！

这位擅长点茶的蔡大人，正是本场饭局的组局者蔡洸。蔡洸字子平，是镇江知府，也是茶界泰斗蔡襄的曾孙。

蔡襄当年主政福建，亲自改良贡茶，发明了一款精美绝伦的小茶砖，名叫“小龙团”。这种小茶砖流入到市场上，跟黄金等价，一两茶能换一两黄金。蔡襄还撰写了一部茶文化经典，名叫《茶录》。咱们现代人研究宋朝茶道，蔡襄的《茶录》是必读入门书。

蔡知府身为茶界泰斗蔡襄的曾孙，在茶道方面当然也有不凡的表现。他家学渊源，传承有序，连吃客陆游都佩服得不得了。

这天蔡知府为了招待陆游，在镇江一座名叫丹阳楼的大酒楼上设宴，并且请了几位陪客。这几位陪客分别是：镇江通判章汶，府学教授熊克，驻军统领成闵，“总领司干办”史弥正。市长，副市长，地方财政领导，镇江当地最主要的几个头面人物都到场了，这场饭局的排面一定不小。

那饭局上都有哪些美食呢？陆游没有写下来。不过，我们猜也能猜到，肯定是山中走兽云中雁，陆地牛羊海底鲜，各种珍馐美味，满满当当一大桌。

众人吃饱喝足以后，蔡知府亲自烹茶，请陆游和陪客们一起品尝。后来陆游在日记里给出八个字的评价：“点茶颇工，而茶殊下。”意思是说蔡知府点茶的手艺很地道，可惜茶不怎么样。

什么叫“点茶的手艺很地道”呢？实际上，宋朝人说的“点茶”，跟我们在茶楼里点茶完全不是一个意思。所谓点茶，是一种独特的烹茶方法：先把茶叶研磨成粉，再用热水调匀，反复地搅拌、敲击，让热水与茶粉均匀混合的同时，尽可能多地融进空气成分，最后形成一碗泡沫浓厚、口感滑润的茶汤。

点茶的点，是搅拌和敲击的动作。这些动作说起来简单，实际上特别有讲究。假如你的手法不够纯熟，那就不能让热水和茶粉混合均匀。就算能混合均匀，也不能形成浓厚的、细密的、持久的泡沫，喝起来影响口感。

镇江知府蔡洸家学渊源，擅长点茶，为了节省时间，他那天带了一包已经磨好的茶粉。天太热，蔡知府让服务员在屋外生起炉子，烧起热水。他在每个客人面前放了一只洗净烫热的茶碗，然后打开纸包，取出茶粉，在每只茶碗的碗底都放了一小撮。

水烧开了，蔡知府提起大铜壶，一一注水，一一点茶。就像陆游日记说的那样，他点茶的手艺非常地道，也非常高效，很快就让所有宾客面前的茶碗里泛起既细密又厚实的泡沫，皎洁如明月，轻柔如春雪。

可是，陆游端起碗来一尝，味道不对！茶香味儿很淡，喝下去以后，胃里泛起一股说不出来的怪味，仿佛喝的不是茶，而是熬坏了的山药汤。陆游从那碗茶里喝到了山药汤的味道，有点儿苦涩，还有点儿酸。陆游不敢相信，又端起茶碗，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味道确实不对，不但有山药味儿，而且有泔水味儿。

武将成闵不懂茶，咕嘟咕嘟两口喝干，把茶碗撂下，大声赞叹道：“蔡知府的茶真香，真好喝！”

章汶和史弥正都尝了一口，也都夸道：“确实是好茶，不但香，而且醇，一点儿都不锁喉。”

陆游心里想：这么垃圾的茶，又香又醇又不锁喉？这是睁着眼说瞎话呢！但陆游知道，成闵是不懂装懂，史弥正和章汶是在拍蔡知府的马屁。他不愿意把话挑明，也只得附和着说：“嗯，嗯，确实不错，蔡大人点茶的功夫更不错，真不愧是茶道世家啊！”

假如在十年前，陆游三十多岁那会儿，他肯定直言不讳。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他会当着大家的面儿，指出茶粉的毛病。如果他真的这样说，蔡知府的脸面会挂不住，也会后悔请陆游参加这场饭局。要知道蔡知府跟陆游并没有什么交情，官位还比陆游高着一级。人家之所以请陆游吃饭喝茶，只是想多交一个朋友。将来朝堂相见，可以互相帮忙。你陆游让人家下不来台，那不等于不识好歹吗？

陆游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只能跟着夸，夸得蔡知府心情愉悦，如沐春风。一边继续给大家续水点茶，一边表示谦虚道：“哪里哪里，一般一般，这茶是福建老家一个朋友送的，说不上好，寻常而已。”

饭局进行到这里，可以说宾主尽欢，皆大欢喜。但是一个不识趣的家伙讲了几句真话，让蔡知府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这个不识趣的家伙是谁呢？就是前来陪客的镇江府学教授熊克。

熊克是蔡知府的半个老乡，从小在福建的贡茶产区建安长大，对茶的研究比蔡知府精深得多。如果说蔡知府出身于点茶世家，那么熊克就是出身于造茶世家。熊克的父亲名叫熊蕃，北宋末年当过官，负责过建安贡茶的加工制造，还编写了一部翔实可靠的制茶手册《宣和北苑贡茶录》。

熊克伸手挡住正在续水的蔡知府：“蔡大人，这茶您就别再点了，容我说句实话，您这茶掺假了啊！这里面掺了米粉，还有山药粉，估计还有楮树叶子磨成的粉。下官刚才就尝出来了，这几位大人都夸好，他们兴许不懂，也兴许在蒙您。”

蔡知府愣了一下，尴尬地放下铜壶：“熊教授言之有理，言之有理。你接着讲，接着讲！”

熊克也不管蔡知府心里有多恼火，只管往下说：“熊克：下官小时候，跟着家父在茶山上住，深知茶农造假的把戏。近几年每次告假回乡，也都要去茶园和茶铺里调查一番，更知道茶商如何骗人。

建安茶名闻天下，供不应求，茶农为了多卖钱，用老叶冒充嫩芽，用别处的茶冒充建安茶。还用苦丁树、柿子树和楮树的叶子冒充建安茶。茶商把茶叶收购上来，加工成粉，为了多牟利，又往茶粉里添加熏烤过的糯米粉和山药粉。

这种掺假的茶也不是不能喝，但是最好在梅雨季节以前喝，现在过了梅雨季，米粉和山药粉已经发霉变质，不但能遮住茶香，而且还会产生异味。刚才诸位大人都喝过了，不知道有没有喝出异味来呢？”

蔡知府的脸已经胀成猪肝色，硬挤出一点笑容：“对，对对，果然有异味！熊教授格物致知，研究透彻，让我长了学问，长了学问。”

陆游：“在陆某眼中，熊教授懂得制茶，蔡大人精通点茶，两位都是茶道高手。在下受益良多，不虚此行。”

既然熊克都挑明了茶是假茶，大家也就不再继续品茶，只好闲聊一阵官场见闻，然后各自打道回府。那天饭局上，蔡知府是最大的官，管着镇江府学。熊克让蔡知府下不来台，回去会不会被穿小鞋呢？史料里没有记载。

像熊克这样的人，很适合搞学问，不适合进官场。官场也好，职场也罢，都特别讲究跟人打交道的方式。实话当然要讲，但得看在什么时候和用什么方式讲。熊克完全可以在蔡知府刚点出第一碗茶的时候，悄悄地在蔡知府耳朵边指出来，再由蔡知府向大家说明。这样做，既不伤任何人的脸面，也免得让陆游等人被迫多喝几口假冒伪劣的茶汤。

当然，你也可以说熊克直来直去，无所顾忌，是大宋官场的一股清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