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保明口述史|第二十七集：《十四，千年的走向》

“坐在车上，冻脚就用皮袄裹裹……”

娘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嘱咐上冰的儿子。可是她怎么就不知道，皮袄只能盖住腰身……

母亲唐丫还在用吐沫洗脸。蘸着吐沫的指头伸进白发覆盖的额头上，一下一下地搓抹着。眼角边的皱纹暂时都舒展开了，她眯着本来早已失明的眼神仿佛在看着人们，其实根本没有……

查干淖尔风雪在这个女人的心中吹刮千百年了。

千百年的岁月，可以是一个时光的尽头，查干淖尔渔把头石宝柱娘的命就占去了十分之一。别看她不言声不言语只用吐沫在悄悄地洗脸，那是她的思绪已走入一个深深的领域了。当年，为了躲避小齐国的追杀，她和家人逃往加格达奇，后来儿子终于在查干淖尔占住脚，成立渔业合作社人手不够找到石宝柱，他说那得让我妈和我兄弟们都回来，这个命运多舛的女人这才又走回这块她无法忘却的又深深恐惧的地方，她告诉儿子，要好好打量打量这个地方。

她不知道，她眼前的这片大水从前叫“大水泊”，是地壳沉降区使它成为一大块沉降盆地，是四周的河水渐渐奔流切割汇成了这样一个地方；她不知道历史上什么辽王朝契丹帝行营于此举行一种活动叫“捺钵”又来祭湖；她也不知道什么嘉靖二十六年（1547）科尔沁13部东迁，乌巴什率郭尔罗斯部占据此地，把大水泊正式命名为拜布尔察罕大泊，她只知道丈夫、儿子和鱼。其它别的，她不用知道。

深秋初冬，她知道丈夫和儿子们要起早出发去甸子上割苇子。当天还黑着，她就爬起来，给出发去草甸上的人们蒸鸡蛋酱。查干淖尔的人对大酱亲，渔夫一年也离不了这一缸酱。往往是一大碗酱只打一两个鸡蛋，叫鸡蛋酱。这种鸡蛋酱里根本看不到鸡蛋的白丝。鸡蛋还要换钱给小孩子们买书本和把一个个幼小的生命养大。然后是用纱布子包好一捆子煎饼和大饼子，还有大葱和咸菜疙瘩，这就是打苇渔民最好的吃食。

适应季节的秋风一起，查干淖尔就荒凉起来了。各种野草野花在一夜间就枯黄。东北的寒霜来的非常迅速。割苇的人常常夜里套车趁早出发，不然太阳一出来夜里结的寒霜在早上太阳的照射下就渐渐变成寒露，树叶和草叶上都是寒冷的水层。这时的露水最使人和牲口受病……

在黑暗中，娘总是细心地听着儿子和丈夫在院子里套车的声音，她往往会对着其实什么也看不见的动静喊：“柱啊，打好腿布子。柱啊，千万别遭凉。”儿子长多大她都这么叫。

儿子赶快回答：“啊啊。”

“吃酱时搅搅。别吃冰茬子……”

“啊啊。”

她往往总以为儿子没听清，又叮咛，“听见了吗……”

直到儿子回答几个“啊啊”的连声，她才不问了。

割苇的季节正是北方严寒持续的季节。天越来越冷。白天和夜里结的霜再也不化。冬天，就这样来到了查干淖尔。

割回的苇，主要是为编织渔具。投苇（投选）和编织都是在极度寒冷的但往往是太阳普照的晌午进行。苇管里带着的冰茬一冬天也不化。风吹来冻肉冻脸。夜里在大标的月亮地下编渔具干活是常事。夜里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分外的明亮。仿佛它们也被冻得更加晶莹。而且，它们越亮仿佛天儿越冷。

儿子们编渔具的手，都被北方的寒冷冻裂了。娘在儿子进屋时，往往上去拉住，摸一摸骨肉的手。娘就心疼。

娘偷偷地掉泪。

她怕这些裂了口的手沾水疼，从此她不让儿子给她端水洗脸，她宁可自己偷偷地用吐沫蘸上去洗脸……

从此，这个习俗在查干淖尔女人的生存历程中形成。

许多人叫她——查干淖尔娘。

查干淖尔有一片大水，可是查干淖尔娘却舍不得用这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