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第三场（下）

夏洛克  三千块可不是个小数目啊。一年十二个月，那三个月的利钱——

安东尼奥  夏洛克，这次你能不能就赏个脸？

夏洛克  安东尼奥先生，有好几次您在交易所里骂我，说我盘剥取利，我总是忍气吞声，耸耸肩膀，没有跟您争辩，因为忍辱受难是我们民族的本色。

您骂我是异教徒，像狗一样凶残，对着我的犹太长袍唾沫飞溅，全都是因为我能活用我自己的财富得几个利钱。好，现在您来向我求助啦。您跑来见我，说“夏洛克，我们需要点钱”——您这样对我说。您曾经把唾沫吐在我的胡子上，您用脚踢我，好像我是您门口的一条野狗。现在您却来问我借钱，我应该怎样对您说呢？

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一条狗会有钱吗？你能从一条恶狗手里借到三千块钱吗？”或者我该像个奴才一样弯下身子，恭恭敬敬地对您说：“先生大人阁下，上周三您用唾沫吐我，有一天您用脚踢我，还有一天您骂我像狗一样贱；为了报答您这许许多多的恩典，我理应把钱借给您？”

安东尼奥  我今后恐怕还要这样骂你、吐你、踢你。如果你愿意把钱借给我，不要把它当作借给你的朋友——哪有朋友之间通融几个钱也想靠它生出钱崽子的道理？——你就把它当作借给你的仇人吧；如果我违约了，你正好撕破脸随意处罚。

【这哪里是借钱，简直是宣战。没一拍两散只是因为两条恶狗希望继续交战。这场戏的最后这一段落，主题就是展示出夏洛克与安东尼奥之间的战争。】

夏洛克  嗳哟，瞧您生这么大的气！我愿意跟您交个朋友，得到您的友情；您从前加在我身上的种种羞辱，我愿意完全忘掉；您现在需要多少钱，我愿意如数提供，利息，一分不要，可是您却不听我说下去，辜负我的一片好心。

安东尼奥  这倒果然是一片好心。

夏洛克  我会拿出铁证叫你看看我是不是一片好心。走，我们去找个公证人，在那儿签下您的单人借据；我们不妨玩个游戏，假如您不能在某时某地，按照契约的规定还给我一笔某某数目的钱，那就得随我的意思在您身上割下整整一磅肉，作为您违约的罚金。

安东尼奥  很好，就这么办！这个借据我一定签，并且说犹太人还真够交情。

巴萨尼奥  我宁愿手头拮据，安守贫困，也不能让你为了我签这样的契约。

安东尼奥  兄弟，别担心，我不会受罚的。两个月之内我就有巨款进账，九倍于这笔借款的数字。

【安东尼奥说他两个月后将有“九倍于这笔借款的进账”——表面上看是完全说错了，因为从后面的剧情看，他的船全沉了，三个月期满时他根本没钱兑付借款——但在第五幕结尾我们将发现，安东尼奥确实没有乱说。】

夏洛克  亚伯兰老祖宗啊！瞧这些基督徒，因为自己待人刻薄，就怀疑别人都不怀好意。你说，要是他到期不还钱，我按约处罚了，对我有什么好处？从人身上割下来的一磅肉，难道比一磅羊肉或者牛肉更有用，或者更值钱？我卖个人情只为博取大家的欢心，这是两厢情愿的事，否则各奔前途。望两位不要误解我的诚意。

安东尼奥  好，夏洛克，我愿意签约。

夏洛克  那我们就在公证处汇合，告诉他这个游戏的契约怎么写。我马上凑齐钱数，还要回家一趟瞅瞅，让一个靠不住的奴才看家，有点不放心。然后我就到公证处。

安东尼奥  那么快去吧，善良的犹太人。（夏洛克下）这犹太人的心肠仁慈，快要变成基督徒了啦。

巴萨尼奥  我不喜欢口蜜腹剑的人。

安东尼奥  好了好了，这又有什么要紧？再过两个月，我的船就要回来了。（同下）

【小结一下：

如果让我们用一句话来总结第一幕的内容，就是：处于“三选一”状态中的安东尼奥。

如果可以接着再说两句，就是：威尼斯商人安东尼奥和巴萨尼奥已经处于人生的一个艰危时刻——他将面临在金银铅三个匣子中做出正确的选择这件重大的人生冒险，就像他的先驱特洛伊王子帕里斯曾经面对的三选一一样。

鲍西娅设下三个匣子的选择题，前六位求婚者都落马了，安东尼奥和巴萨尼奥这对连体兄弟是第七位。

为了参加这场神的游戏，他俩必须把性命抵押给魔鬼才能换到钱。魔鬼把三千块钱借给了他俩，但那是为了要他死。说白了，他俩深刻地卷入了一场与魔鬼之间的你死我活的战争。

第一幕有三场戏。莎士比亚热衷于“三”。尤其在第一幕里，我们可以看到各种三角。就像文艺复兴的画家们热衷于三角构图一样。比如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12个门徒三个一组，整个画面由这4个三角构成。莎士比亚在《威尼斯商人》第一幕里的“三角构图”手法更丰富、更灵活，而且这种戏剧技术的运用，完全是以内容推动的新技术的实验，而非脱离内容的单纯炫技。

你注意到安东尼奥最后那句话了吗，他说他马上就会有“九倍于”这比款子的进项？他说的，就是第二幕即将有九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