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生命册第九章第五部分

李佩甫生命册第九章第五部分

00:00
11:27

 

                                         (五)

  此后,骆驼带着小乔四下做工作,通过层层关系,直接找到了报社的主管领导,大约是花了不少钱。到了最后,那家报纸终于答应撤稿了。据说,报社决定撤稿之后,宋保平站在总编的办公室里,一个大小伙子,竟呜呜地哭起来了。家乡的那个收费站,四十多号人,翘首以待,正等着见报呢。他一个记者,又身在京城,红口白牙答应了人家。可到了,可谓颜面尽失,真是无脸再见“江东父老”了!那一刻,当他擦干泪之后,他恨骆驼恨到了极点。

  由于骆驼的奔波,那年秋天,夏小羽终于得到了那个她梦寐以求的“金话筒奖”。到了冬天,夏小羽又凭着这个奖,荣升为省电视台的副台长。这对骆驼来说,是又摆平了一件事,可就此也埋下了伏笔。

  在北京的那些日子里,我一直想找机会再跟骆驼好好谈一谈,可骆驼一直不给我机会。也许,骆驼一口气摆平了两件棘手的事情,使他有了足够的自信,再也听不进任何人的话了。到了后来,我们见一面都很难,他太忙了。

  临离开北京的那天晚上,分手时,我明确地告诉骆驼,我要辞去顾问的职务,不再领一分钱的工资,彻底脱离双峰公司。骆驼冷冷地说:可以。

  而后,他青着脸一字一顿地说:兄弟,你不要后悔。

  两年后,在春天的一个日子里,我突然接到了—个电话。

  这个电话很陌生,电话号码以“15”起头,最后是“888888”,一共六个“发”!这一段时间,我一直躲在一个地方,潜心读书,很少与外界联系,这个号码又是如此陌生。心想,谁呀?

  可没等我接,电话就掐断了……过了一刻钟,电话又打过来了。我拿起手机,“喂”了一声,只听电话里,声音哑哑的:听出来了么?我说:听出来了。我这才知道,骆驼的手机号码换成了六个“8”了……骆驼在电话里说:兄弟,你还好么?我心里一热,说:还好。你呢?骆驼说:还行吧。还行。骆驼在电话里吭吭了两声,说:怎么样?抽时间,哥俩儿见个面?我说:桃花开了?想起结义兄弟了?在电话里,骆驼沉默着。我知道,骆驼是爱面子的人,他说见个面,就一定是很想见我。我接着说:好啊。你是忙人,时间你定。可是,往下,骆驼却说:我还在路上……回头吧,回头再说。

  骆驼在电话里迟迟疑疑的,我不知道他当时是什么样的心境。我眼前浮现出他甩着袖子走路的样子,他那么自信的一个人,可以摆平一切事情的人,不会有什么事。再说,据报纸上的报道,骆驼最近又刚刚收购了一家证券公司,现在,他的身价已超过二百亿了!

  过了一段时间,骆驼的电话又打过来了。电话是在机场的候机大厅里打的,电话里有很多杂音。骆驼说:兄弟,还好么?我说:还好。骆驼闷了一会儿,说:看来,你是对的。我说:怎么了?骆驼说:也没怎么……就是,累。心累。你说,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吃也吃不动了,日也日不动了。最后他说:兄弟呀,坦白地说,到今天我才发现,我这个人,只是外表嚣张些。而你,虽然姿态比我低,内心却比我强大。真的,哥哥不说假话。你才是董事长的料。我要是早听你的就好了。

  这话里透着忧伤,已不是声言要炸开唐古拉山口时的那个骆驼了。后来我才知道,就是从这一天起,骆驼被限制出境了。

  骆驼出事,发端于一个人。这人姓宋,名叫宋心泰,是个房地产商。

  宋心泰就是当年建造“半岛花园”的老总。半岛花园曾经是省城里建造时间比较早的一处豪华别墅区。如果再晚几年,宋心泰就发大财了。可正因为建得早,最初的销路并不好,卖不动,拖了很长时间。再加上他的大部分投资靠的是银行贷款,所以还贷的压力特别大。有一段时间,房地产形势刚刚好一些,电力又紧张了,宋心泰又匆匆忙忙跑到山里投资了一个煤矿,可一个新开的煤矿没有三五年是不会见煤的……结果,到了年底,他的资金链断了。年关到了,被民工四处围追着讨要工钱……宋心泰疯了一样到处借钱,借着借着,借到了骆驼的头上。

  宋心泰原本就认识骆驼,是见过面、吃过饭的那种朋友。据说,骆驼跟宋心泰就打过一次交道,也就是半岛花园先借后买的那栋“一号别墅”。那时候,房子卖得不好,当骆驼提出要购买这栋别墅的时候,宋心泰看面子给打了八折。等到交房的时候,宋心泰才知道这一号别墅是夏小羽要的,房产证上也是夏小羽名字。再后来,车来车往的,自然又联系到了一个人,这就是副省长范家福。这是一个关系链,如果不细究,并没人清楚这里边的复杂关系。

  当初,宋心泰找骆驼借钱时,厚朴堂的股票才刚刚上市不久,账面上看着有钱,却提不出来。可骆驼不说没钱,说的是:不借。宋心泰求告说:骆董,我只借一千万,只借一个月,让我渡过这个难关。老哥求你了。骆驼依旧是那句话:不借。宋心泰急了,说:这样吧,我把煤矿押上,我还有个煤矿。行吗?骆驼仍然是那句话:不借。这话是后来从生意圈里传出来的,我相信骆驼决不会这样说。

  我想,骆驼不是不借,骆驼是看不上他这个人。在骆驼眼里,他就是—个“烧包文盲”。

  这件事复杂就复杂在它是一个综合效应。这年的年关,宋心泰借不来钱,躲起来了。可是,民工们眼巴巴地等着拿钱回家过年呢。找不到公司老板宋心泰,民工们一时群情激愤,把市政府给围了。他们打着白布做的横幅,上边写着:还我们的血汗钱……于是,市政府紧急动员起来,一边做疏导工作,一边上报到了省里。副省长范家福在报告上做了批示,要求做好安抚工作,务必让民工们在春节前拿到工资。据说,上边甚至还写有“严惩不法奸商”的意思。

  宋心泰并没读过几年书,他原是干包工头起家的,但人绝顶聪明。他干房地产这么多年,在政府里边也是认识一些人的。副省长范家福的批示很快就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宋心泰不敢再跑了。政府这边呢,也正因为有了范副省长的批示,就派出了由公安、法院联合组成的追讨小组,限期追讨拖欠民工的工钱。很快,宋心泰躲藏的地点被警察找到了。他被逼无奈,在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的时候,把自己留用的那套别墅给卖了,勉强给民工们发了工资。那个春节,已搬进城里多年的宋心泰,不得不带着一家老小顶风冒雪回乡下过年。

就此,仇恨也就种下了。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还没有评论,快来发表第一个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