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4：朱万曙丨一部伟大的喜剧性小说

诙谐小说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中国人民大学的朱万曙。

早在1923年，胡适作《<西游记>考证》时就说：“《西游记》所以能成为世界的一部绝大神话小说，正因为《西游记》里种种神话都带着一点诙谐意味，能使人开口一笑，这一笑就把那神话‘人化’过了。”

这个看法也受到了鲁迅先生的肯定，他说：“又作者禀性，复善谑剧，故虽述变幻恍惚之事，亦每杂解颐之言，使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而玩世不恭之意寓焉。” 鲁迅先生特意在里面注明，是详见胡适《<西游记>考证》。

可见，他们共同都注意到了《西游记》是具有“诙谐”、“解颐”的艺术特征，但是他们在理论上没有展开分析。我本人写过一篇论文《西游记是一部伟大的喜剧性小说》，对这个问题进行了一些分析。

关于“诙谐”、关于“喜剧性”，黑格尔在《美学》里面有论述，他把喜剧性的可笑归结于“不和谐”，他说：“任何一个本质与现象对比，任何一个目的因为与手段对比，如果显出矛盾和不相称，因而导致这种现象的自否定，或是使对立在实现中落了空，这样的情况就可以成为可笑的。”

黑格尔说的是理论，理论总是高度概括的，是抽象的。这个“不和谐”带来喜剧性，带来诙谐，带来笑，在《西游记》这部作品里面，有着充分的体现。

首先，我们看看《西游记》塑造人物，在人物塑造中，他就有着许多不和谐。你看《西游记》中的人物形象有一个很独特的特点。就是人、魔、动物三位一体。这个特点其实就蕴含着“不和谐”，蕴含着喜剧性的因素。孙悟空是猴子的形体，猪八戒是猪的形体，但是说的是人的语言，他们的思维方式也是人的思维方式，人和动物之间就会产生不和谐的效应。

你看，孙悟空初出人世的时候，就求仙访道，他来到南赡部洲地界，“见海边有人捕鱼打雁，挖蛤淘盐。他走近前，妆个䶗（ke）虎，吓得那些人丢筐弃网，四散奔跑。将那跑不动的拿住一个，剥了他的衣裳，也学人穿在身上，摇摇摆摆，穿州过府，在市廛（chan）中学人礼,学人话。”你看这一段就很有意思，他是个猴子，这样一个动物，和人之间的这种不和谐就具有喜剧性。

猪八戒归顺唐僧，临去的时候，小说就描写他“摇摆摆对高老唱个诺道：‘上复丈母大姨、二姨并姨夫、姑舅诸亲，我今日去做和尚了，不及面辞，休怪。’”从礼仪上要表达自己的心意，但是他的行为是怎么样的呢？是摇摇摆摆。

大家想想，他是一个猪的形象，说的是人话，从思维上也是人的思维，但是他的形体是猪的形体，这种形体给猪八戒带来了喜剧性的不和谐。

猪八戒也有三十六般变化，但是因为是猪的形体，他变来变去，最多只能变个黄胖和尚，在通天河畔让他变一个小女孩，结果他变不出来，只变了个头出来，而且“只是肚子胖大，郎伉不象”。

所以，人、魔、动物这种三位一体的塑造人物本身就具有不和谐的效应，就带来喜剧性的笑。 

《西游记》的作者是往往把握住人物形象和性格的不和谐，创造出了诸多的喜剧性的情节和场面，让读者忍俊不禁。比如，孙悟空的外表是一个身材瘦小的猴子，“毛脸雷公嘴”，但是他本领高强，能腾云驾雾、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还有七十二般変化，他这么一个很瘦小的猴子，他可以对至高无上的玉皇大帝自称“老孙”，然后嘲笑如来佛是“妖精的外甥”，他与打斗的妖精通姓名的时候，时时口称“你外公”。

这种“不和谐”在《西游记》里面比比皆是，比如二十四回，在五观庄孙悟空偷了人生果，猪八戒本来就很好吃，他早就垂涎欲滴，心里想着“怎得一个儿尝新！”然后，孙悟空把人参果偷来之后，猪八戒就“拿过来，张开口，毂辘的囫囵吞下肚”，他的目的是“尝新”，想尝尝人参果的滋味，可是他太好吃，也太性急了，结果囫囵吞下肚子里面，连人参果的滋味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

第二十九回三打白骨精，孙悟空被唐僧赶回花果山了，到了宝象国又碰到了妖怪，猪八戒这个时候就大言不惭地对国王说：“自东土来此，第一会降妖的是我。”他说这个话毫不惭愧，因为孙悟空不在了。可是，与妖魔交手几回合，他就“渐渐不济起来，钉钯难举，气力不加”，结果撇下了沙僧“一溜往那蒿草薜萝，荆棘葛藤里，不分好罗，一顿钻进，那管刮破头皮，搠伤嘴巴，一毂辘睡到，再也不敢出来，但留半边耳染，听着梆声。”这就是前后表现的矛盾和不和谐。前面说第一个会降妖的是我，结果和妖怪交手，就打不过妖怪，赶快躲起来。

这种现象与本质的矛盾，就像俄国文艺理论家车尔尼雪夫斯基所认说的那样：“丑只有当它不安其位，要显出自己不是丑的时候才是荒唐的……到了丑强把自已装成美的时候这才是滑稽。”猪八戒的行为正是丑自炫为美，从而带给读者喜剧的美感。

在突出诙谐风格，创造喜剧性的效果方面，《西游记》提供了很多的经验。比如说他把握住喜剧形象的性格特征创造细节，反过来，这种喜剧化的动作细节又强化了形象的性格特征。

比如说，第三十回黑松林遇妖，孙悟空被赶走，猪八戒败下阵来，沙僧被抓住了，唐僧被点化成一个虎，在这个大灾大难之下，白马也急了，口吐人言，叫了猪八戒一声“师兄”。白马从来没有说过话，这下子口吐人言。小说就写猪八戒“这呆子吓了一跌，扒起来往外要走。”用了一个“跌”字，就画出了猪八戒惊慌的神态，又描写出了猪八戒身材蠢笨的猪的模样。

第七十四国狮驼岭遇妖，孙悟空变成小妖进到魔洞里，故意吓唬老魔，说孙行者会变化，一会儿就可变个苍绳飞进来。这个老妖怪一听见，就赶快让小妖精们注意洞里面有没有苍绳，孙悟空就故意拔根毫毛，变个金苍蝇撞在老妖的脸上，惊得老妖直叫唤，“不停当”，大小群妖一个个丫钯扫帚，上前打苍绳，孙悟空见此，他自己也感到好笑。但是小说写孙悟空的形象怎么写的呢？是“忍不住，哧哧的笑出声来。干净他不宜笑，这一笑笑出嘴脸来了。”当然就暴露了，但是这样一个细节，就非常的具有喜感。这里面我们又能够看得出来，《西游记》在语言艺术上，他创造这样一种诙谐的美，喜剧的美。

因为文学本来就是语言的艺术。语言最能体现作品的风格物征，《西游记》这样一种诙谐的喜剧的美感，正是通过语言表现出来的。《西游记》整部作品，令人捧腹的语言俯拾即是，比如说小妖见到魔头“哽哽咽咽大哭三声，又嘻嘻哈哈大笑三声”。孙悟空在高老庄，高太公看不上他的相貌。孙悟空就说：“老高，你空长了许大年纪，还不省事！若来以貌相取人，干净错了。我老孙丑自丑，却有些本事，替你家擒得妖精，捉得拿住你那女婿，还了你女儿，便是好事，何必谆谆（噜苏，絮絮不休貌）以相貌为言！”

黎山老母化成美女试禅心，猪八戒是一个好色之徒，他要把三个女儿都占为妻妾，黎山老母说“我有三个女儿，你只能选一个”，猪八戒说“你看娘说的话。那个没有三房四妾？就再多几个，称女婿都笑纳了。”用“笑纳”这个词儿，来表达自己好色的欲望。

《西游记》里面还有很多语言很有意思，比如猪八戒在五观庄下油锅时骂孙悟空，“闯祸的泼猴子，无知的弼马温！该死的泼猴子，抽烹的弼马温！猴儿了帐，马温”。在狮驼岭孙悟空去战妖魔，要八戒随同前去，八戒害怕，说自己没本事，孙悟空就说：“兄弟，你最无甚本事，好道也是个人。俗云放屁添风，你也可壮我些胆气。”

这些语言都非常生动形象，同时也具有诙谐和喜剧性的美感。

《西游记》这种诙谐和喜剧的美感还甚至体现在形象的命名上。

孙悟空的名字是须菩提祖师起的，之所以姓孙，是在祖师面前“拐呀拐的走了两遍”，所以让他姓孙。一些小妖的名字，也是很让人感到好笑的，比如平顶山莲花洞两个拿宝贝捉孙悟空的小妖，一个叫“精细鬼”，一个叫“伶俐虫”。“精细”、“伶俐”应该都是褒义词，但是这两个小妖拿的宝贝都被悟空骗走了。

小说里面有个红孩儿，也是个妖怪。红孩儿手下有六健将，这六健将的名字很有意思 ：云里雾、雾里云、急如火、快如风，兴烘掀、掀烘兴；碧波潭九头虫派出巡塔的两个小妖，他们的名字一个叫奔波儿灞，一个叫灞波儿奔；观音菩萨的金毛犼派小妖给孙悟空下战书，这个小妖的名字叫“有来有去”，然后被孙悟空一下子“打得有去无来也”；狮驼岭三个妖魔手下的巡山小妖都叫“小钻风”，孙悟空打死了一个小妖，拔一根毫毛变了一个金漆牌儿，上面写了一个“总钻风”，蒙骗小妖们说“总钻风”就是总巡风，借着这个身份诈出了妖魔的情况。

在和平顶山莲花洞金角、银角大王相战的时候，孙悟空将“孙行者”又变出了二个名字：“者行孙”“行者孙”，虚张声势，让两个妖魔紧张不安。

总而言之，《西游记》无论是人物，还是场面、动作细节、语言乃至人物命名，都散发出了浓烈了浓烈的、诙谐的喜剧性色彩和气息，全书的每一章乃至每一个段落都有令人捧腹、喷饭的喜剧性的因素。

《西游记》的作者犹如一位幽默诙谐的画家，他几乎每时每刻都把握着画面的色调。在每个部位上都着上了诙谐喜剧的颜色，无论是有意为之还是信手涂抹，都使这个作品给人“开口一笑”的诙谐幽默的喜剧艺术美的享受。

我在大学讲《西游记》的时候，总会做一个调查，让看过电视剧《西游记》的同学举手，结果举手的几乎百分之百；当让看过《西游记》小说的同学举手时，举手的只有寥寥几个人。

其实，《西游记》的小说和电视剧是不一样的，即使六小龄童演得再好，影像艺术和作为小说的语言艺术还是有很大的差异。《西游记》他所蕴含的精神追求，《西游记》在塑造人物形象中的艺术匠心，《西游记》的诙谐幽默的喜剧的美学风格，其实看电视剧是不能够充分领略到的。因此，我建议各位朋友在看电视剧《西游记》的同时，不妨阅读小说《西游记》，我敢肯定，你的收获一定是不一样的。关于《西游记》的讲解，就全部结束了，我是朱万曙，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