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游园惊梦》2 | 王小平：园中春色如许，让艺术引领生命绽放

本集金句 

本集文稿 

1

喜马拉雅的听众朋友们，大家好，我是王小平。今天要跟大家分享的是，白先勇的短篇小说《游园惊梦》，它是小说集《台北人》中比较复杂的一篇，也是非常精彩的一篇。这篇小说和明代汤显祖的《牡丹亭》有很密切的关系。《牡丹亭》讲的是太守千金杜丽娘春日里到花园一游，在睡梦中与从未见过面的书生柳梦梅交欢，醒来后患相思病去世。后来真的有柳梦梅这样一个人，他使杜丽娘还魂复活，两人最终结婚团圆。“游园惊梦”就是昆曲《牡丹亭》中的经典唱段，讲的就是杜丽娘春日游园，然后梦到柳梦梅的这一段情节。

了解戏曲背景之后，我们再来看小说《游园惊梦》。故事是这样的，女主人公钱夫人，曾经是南京的昆曲名伶，艺名叫做“蓝田玉”，昆曲唱得非常好，被一个比她大四十岁的钱将军看中，娶回家做填房夫人，享受荣华富贵。战后到台湾，钱将军去世后，她失去了原有的社会地位，一个人独自住在台南。小说里写她应邀到台北参加窦夫人的宴会，从钱夫人到达窦公馆开始写起，写到宴会结束为止。这场宴会使钱夫人触景伤情，眼前的种种场景都让她想起过去在南京的生活。在小说里，台北和南京，或者说台湾和大陆这两个不同的时空，通过钱夫人的回忆被并置在一起，产生了强烈的对比。比如说，小说里写到钱夫人对旗袍的讲究，说台湾的丝绸“哪里及得上大陆货那么细致，那么柔熟？”她在宴会中喝花雕酒，感觉到，“台湾的花雕到底不及大陆的那么醇厚，饮下去终究有点割喉”。这里面其实包含了很复杂的情感，美人迟暮，青春不再，背井离乡，个人命运的起伏……等等，于是钱夫人抚今追昔，感慨万千。这是小说的一条明线，是表面上的今昔对比，体现了一种很大的心理落差。

而随着宴会的进程发展，现实与越来越多的回忆慢慢地渗透、交织在一起，一些隐藏的往事逐渐浮现出来。原来，在南京时，钱夫人曾经爱上过钱将军年轻的参谋郑彦青，并和他发生了一次关系。但不久后，在一次宴会上，无意间发现她的妹妹月月红和郑参谋之间的隐情，一下子心碎了。但这段情节在小说中并没有直接写出来，是通过钱夫人断断续续的回忆来呈现的。小说里大量使用平行对比技巧，使现在与过去的一切都产生了非常明显的对应关系，比如，南京的那场宴会是钱夫人为唱戏时的好姐妹桂枝香庆祝生日而举办的，而当时连宴会也办不起的桂枝香，成为了今天台北宴会中的女主人窦夫人，钱夫人自己则风光不再，这是一个对比。另外，窦夫人这场宴会中的程参谋，与钱夫人以前喜欢的郑参谋，无论在身份还是外貌上都非常相似，而窦夫人的妹妹与钱夫人自己的妹妹也很像，一个艺名叫天辣椒，一个叫月月红，两人的性格都泼辣大胆，跟姐姐的内敛、温和完全不同，而且天辣椒可能和月月红一样，也跟姐姐身边的参谋关系非同一般，此外还有现在的窦夫人和程参谋之间的关系似乎也跟钱夫人以前跟郑参谋之间的关系有点像，这在小说里都是有暗示的，有心的读者不妨细心体会一下。

2

整部小说虽然篇幅不长，内涵却非常丰富复杂，在现实与往事的纠缠中，带出了铭心刻骨的情爱回忆、人生的盛衰悲欢等等，有着非常浓厚的情感容量。这些全都被浓缩在一个短篇小说里。作者的艺术功力由此可见一斑。白先勇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说过，在整部《台北人》小说集中，写这篇小说最苦，至少写了五遍，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技巧和形式，直到后来尝试把昆曲与小说结合起来，才终于满意。

白先勇第一次接触昆曲时才10岁，是在上海的美琪大戏院，看的刚好就是昆曲《游园惊梦》，梅兰芳演杜丽娘，俞振飞演柳梦梅，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此与《牡丹亭》结缘。在创作小说的时候，他就有意把昆曲引入到小说中，“游园惊梦”这个昆曲唱段，可以说是小说《游园惊梦》的一个关键点。钱将军把蓝田玉娶回家，就是因为听了她唱的“游园惊梦”，心里实在放不下；在南京的那次宴会上，当钱夫人发现妹妹与郑参谋的私情时，她正在唱“游园惊梦”中的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喝多了酒，再加上心情剧烈动荡，唱到“天”那个字，嗓子突然哑掉，再也唱不下去；而在窦夫人的这场宴会上，钱夫人也正是听到了《游园惊梦》，才使她的回忆达到最高潮。除了这些之外，小说与昆曲“游园惊梦”之间，还有着深层的关联。杜丽娘对春日的向往，其实在小说里正象征着钱夫人的青春欲望，而最后，发现这不过是一场春梦。情爱如梦，生命亦如梦。于是，白先勇藉着昆曲“游园惊梦”的暗示，写出了对钱夫人这个人物角色的同情、怜悯。

这样一种将戏曲与小说结合的方式，与《红楼梦》的影响有关。《红楼梦》是白先勇最喜欢的一部小说。他写过一篇文章，标题就是《<红楼梦>对<游园惊梦>的影响》。可能熟悉的读者会有印象，《红楼梦》的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这一章中，写林黛玉听到梨香院的女孩子们在唱《牡丹亭》中的戏文，因为距离比较远，所以唱戏的声音是断断续续飘过来的，她听到了这么几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曹雪芹写林黛玉听了之后，“不觉心动神摇”，再听下去，“心痛神痴，眼中落泪。”为什么会这样？因为黛玉在戏文中听出了人生如梦，繁华易逝的悲凉，也听出了写戏人对无常世事的爱恋、惋惜和无可奈何，杜丽娘和林黛玉，或者说汤显祖和曹雪芹，千古伤心事就在这写戏、听戏之间勾连了起来。白先勇在中学的时候读到《红楼梦》里这一节，说自己虽然不太懂，但是很喜欢那种感觉。这对他后来写小说，是有影响的。在小说《游园惊梦》中，作者通过意识流和象征的手法，表达钱夫人内心狂乱的回忆。她回忆与郑参谋之间的情爱往事，反复地说：“我只活过那么一次”，她终于领悟到瞎子师娘算命时所说的“前世的冤孽”是什么意思，原来真的是世事无常，万事皆空。这样一种哀伤和无奈，是与古典文化传统相通的，是一种永恒的情感。白先勇喜欢《牡丹亭》，也喜欢《红楼梦》，在他看来，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魂，是用艺术去保存青春的记忆，是在个体有限、无常的人生中去追求一种无限的、永恒的美，这使他感动、产生共鸣。

如果说，少年时代的经历使白先勇隐约感受到了这种艺术情感的魅力，那么，他后来的生命体验，则进一步深化了对这种情感的领悟。白先勇的父亲白崇禧，是国民党的高级将领。1948年，白先勇先是到了香港，1952年又去台湾。对于流落到台湾小岛的白先勇来说，在大陆度过的年少岁月，就好像是一个繁华旧梦。后来，又到了美国，再回顾台湾五、六十年代，国民党提出的“反攻大陆”，回到大陆，也是一场梦。这种人生如梦的感觉，在白先勇的生活中一再出现。个人命运起伏、家族兴衰与时代、家国的变迁结合在一起，形成了异常丰富、复杂的生命体悟，正是在这样的生命体悟下，他创作出了小说《游园惊梦》，去呼应《牡丹亭》《红楼梦》中的那种人事无常，通过钱夫人的今昔之感，写出了一代人流落海外的无奈与悲凉，用文字为一些逝去的东西留影，用艺术去与时间对抗。

3

在深刻的情感共鸣中，白先勇以小说创作向古典传统致敬，此外，还有别的方式。1999年，白先勇的亲密好友王国祥因病去世，他写了一篇散文《树犹如此》，悼念亡友，回忆四十年来的相知相伴，以及天人两分、死生契阔的伤痛与悲哀。在文章末尾，他提到家里的小花园，当年他们曾经共同种下了许多茶花，还有三棵柏树，其中最高大的一棵柏树在王国祥患病那一年突然枯死，现在，几十棵茶花都已经高过屋檐了，每株盛开起来有上百朵，文章中这样写道：

春日复暄，我坐在园中靠椅上，品茗阅报，有百花相伴，暂且贪享人间瞬息繁华。美中不足的是，抬望眼，总看见园中西隅，剩下的那两棵意大利柏树中间，露出一块愣愣的空白来，缺口当中，映着湛湛青空，悠悠白云，那是一道女娲炼石也无法弥补的天裂。

这一段，写的是春日花园里的繁华，还有寂寞。最美的东西似乎总是容易消逝，所以常常是伴随着悲哀的。这种美与悲哀，就构成我们刚才所讲的小说中所表现的一种永恒的情感。而在这之后，白先勇就开始着手进行一项浩大的文化工程——改编青春版牡丹亭。他要让古老的昆曲艺术在21世纪重新大放光彩，让年轻的观众去领略我们古典文化中优美的精华。白先勇除了改编剧本外，还亲自挑选演员，为演员授课，讲解《牡丹亭》。在经过几年的筹备后，终于搬上舞台。2004年，开始两岸四地的巡演，引起热烈反响。两年间演了75场，十余万观众人次，几乎场场爆满。并且走向了海外，实现了白先勇的愿望，“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看到中国最美的东西。”可以说，青春版牡丹亭的成功演出，它的意义已经超出一部戏，而成为一个文化现象，是中国古典艺术在当代的复兴。这个时候，距离白先勇写作小说《游园惊梦》，已经过去了30多年。另外，2017年，在白先勇80岁这一年，他在台湾大学开设了一门课，《红楼梦研究》，向年轻学生讲述、传递他对《红楼梦》的理解。可以说，对《牡丹亭》《红楼梦》的喜爱与欣赏，几乎贯穿了白先勇的一生。

4

从汤显祖，到曹雪芹，再到白先勇，他们都深刻地体验到了生命的短暂和缺憾，但却将这种体验转化为艺术创造，去充分地表现这种带有悲剧意味的美，从而让它成为永恒。而我们也因此有机会通过欣赏艺术，去领略、去感受这种美。通过书写和阅读，我们有限的人生因此而变得丰富，和无限相通。如果说，生命中最美好的事物，就像《牡丹亭》那座姹紫嫣红的花园里的风景，那么艺术，就是通往这座花园的一条小路，它引领着我们，去欣赏、感受那永不消逝的美。

亲爱的听众朋友，今天的分享就到这里，感谢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