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语版][林海音散文]毕业

《毕业》

作者：林海音

节选自短篇小说集《城南旧事》中《爸爸的花儿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一文

改编、朗读：麦小姐

[上海话改编]

日脚啊，数起来慢，但过起来快。眼睛一[目臿]，今朝已经是我读小学个最后一天了。

当当当，钟响了，毕业典礼就要开始了。看看外头阴沉个天，有一些想法钻进了我个脑子里。我辣想，爸爸会突然从床浪向起来，赶到学堂脱我送花罩衫[口伐]？我又想，爸爸个身体啥辰光再会好呢？姆妈个眼睛今朝早浪向为啥又红又肿呢？院子里种个石榴脱夹竹桃，今年因为呒没上麻渣，五月节个辰光，也呒没往年开了大，开了艳了。爷叔拨日本人害煞了，爸爸为了个桩事体，急得吐血。假使到了秋天，爸爸还会得买介许多菊花[口伐]？摆得院子里、廊檐下、客厅搿花架浪向，到处侪是。

爸爸非常非常欢喜花。阿拉每天辣门口等伊下班，爸爸回来了，先拿草帽调了只方向，再一手抱起小弟，经过自来水龙头个辰光顺手拎起灌满了水个喷壶，然后，哼了小调朝后院走。爸爸回到屋里个第一桩事体就是浇花。搿辰光太阳就快要落山了，院子里风凉笃笃个，爸爸采了一朵茉莉花戴到瘦鸡妹妹个头发浪。陈家伯伯对伊讲：“老林啊，侬搿能欢喜花，难怪㑚太太生了介许多小姑娘。”我十二岁，已经有了四个妹妹，两个弟弟。

我为啥老是会想到搿些事体呢？礼堂里，已经轮到韩主任上台发言了，只听伊一本正经个讲：“祝贺各位同学，大家侪毕业了，就要离开读了六年个小学，升到中学里继续学习了。做了中学生呢，就勿再是小朋友啦。下趟阿拉再见面个辰光，假使我看到大家人侪长高了，侪变得更加懂事体了，我想我一定会非常开心个。”

李叔同先生个骊歌我唱了五年，现在轮到低年级个同学们来唱了，当作为阿拉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我哭了，勿光是我，毕业生们侪哭了。阿拉日日望了长高，望变成大人，但又是搿能吓搿能慌。真希望，当阿拉再回到此地个辰光，勿管人变得多少长大，老师们可以永远拿阿拉当小朋友！

常常会有人要求我做大人。

宋妈回老家去了，临跑前头伊脱我讲：“英子啊，侬已经是大人了，覅再跟弟弟吵相骂啦。伊还小。”

兰姨娘跟埃个戴眼镜个男人上马车个辰光也关照过我：“英子啊，侬已经是大人了，勿可以再惹姆妈生气了噢！”

就连埃个迓辣草地里个人也讲过：“等侬小学毕业了，长大了，阿拉去看海。”

讲搿些言话个人，终究呒没等我长大。又或者讲，伊拉是我个童年，我长大了，伊拉就消失了。

爸爸也勿再拿我当小人，伊会得派任务拨我了，伊讲：“英子，侬过来，搿点钞票帮我去寄拨辣日本读书个陈叔叔。”

“爸爸——”

“胆子大点，覅吓，要勇敢。英子，侬是屋里个老大，有交关事体侬要学起来了，将来好相帮姆妈搭把手。”

讲罢，伊点了点钞票，告诉我哪能到东交民巷个正金银行去寄搿笔钞票——走到最里向个柜台问伊拉要一张寄款单，填好“金柒拾圆也”，再拿日本横滨个地址写上去，然后交拨柜台里向个日本人。

我觉着有眼吓咾咾个，不过，还是要硬了头皮去跑一埭。因为爸爸讲过，勿管侬碰着啥个难事，只要硬了头皮去做，就会闯过去个。我临出门个辰光，爸爸还反复关照我：“冲得出点，英子，冲得出点。”

我捏了一卷钞票去银行，心里向紧张了勿得了。等我办好事体，走出正金银行个辰光，看到东交民巷街路个花坛里种满了蒲公英，我开心个想：哎呀，终于冲过去了！我要快点回去告诉爸爸，我还要伊明朝就辣花池里向也种满蒲公英。

我要快点回去！我要快点回去！是卷起来个，上头缚了红丝带，我拿辣手里，同时辣心里勿停个催促自家，快点回去，快点回去！好像预感到了有啥个事体要发生一样，常怕自家稍许慢一点就会来勿及。到底是啥事体呢？

进了门，房间里静悄悄个，四个妹妹脱两个弟弟侪坐辣院子里个小板凳浪向，伊拉辣白相沙子。旁边个夹竹桃勿晓得啥辰光宕下来了好几枝，脱头落襻个，交关难看。夹竹桃是要好好叫收作个，修剪、捆绑、施肥，可惜爸爸今年一直呒没工夫弄搿些事体。

我看到种石榴个大盆底下有几粒长僵脱个小石榴，生气了，要紧问两个妹妹：“是啥人拿爸爸个石榴扚下来个？我要去告诉爸爸！”

妹妹们拨我骂了有眼莫名其妙，边摇头边解释：“呒没扚呒没扚，石榴是自家落下来个。”

我拿青颜色个小石榴拾起来。

就辣搿辰光，少脱一根手节头个厨师老高极呴拉呴个从外头跑进来，看到我就讲：“大小姐，覅讲啥告诉勿告诉个言话了。㑚姆妈刚刚从医院里打电话回来，叫侬快点去，㑚爸爸已经……”

已经哪能了？伊做啥言话勿讲下去了呢？我极煞了，要紧问伊：“侬讲呀！老高，发生啥事体了？”

“大小姐，到了医院里，侬好好叫陪陪姆妈，劝劝姆妈，侬是老大，屋里介许多小人里向侬最大了！”

我看了看身边，瘦鸡妹妹还辣抢燕燕个白相干，弟弟正辣朝玻璃瓶里灌沙子。是啊，我是屋里个老大，是小大人了。想到此地，我对老高讲：“我晓得是啥事体了。去医院，马上就去。”

我从来也呒没搿能冷静过，先进去拿摆辣写字台个抽屉里，再出来个辰光，老高已经叫好了车子。穿过院子，几枝夹竹桃垂垂宕宕，我默默个辣心里对自家讲：爸爸个花落脱了，我再也勿是小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