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难开口说自己是一个诗人,在我心里李白、杜甫、奥登、特朗斯特罗姆、阿赫玛托娃、曼德尔施塔姆、艾伦金斯堡……那些伟大的名字才能叫诗人,我自己只是一个写诗的人。
写诗从来不是一个职业。今天无论在中国,还是全世界任何地方,没几个人可以靠写诗为生。但奇妙的是,一旦别人发现你写诗,一旦你真正掉进诗歌的黑洞,你的全部身份从此就只剩下一个,就是诗人。再做什么都显得无足轻重。的确诗人是一个根本性的身份。
我身边有一群写诗的哥们儿,他们有各自不同的才华的方向,做着各式各样的工作,一方面把跟诗歌不相干的事业搞得轰轰烈烈(或者搞得一塌糊涂);另一方面在内心深处,始终将诗歌生活看得远高于日常生活。也许,这种游手好闲的状态才是诗人的正途,就像火药最正当的用处不是枪炮,而是造出美丽的玩意儿,古中国那些最庄重的和最明智的贤人都在忙着弄花炮。正是这些无用之物、生活里的过剩之物,同时又是另一些人匮乏的东西,给了一个人最根本的定义。
职业、学历、金钱、地位或者星座血型,这些概念不管多实用,抑或多时髦,都没有能力定义一个真正的人。这些都只是标签。一个人被自己的丰沛定义着,一个人也同样被自己的匮乏不断定义着。
我今天的演讲主题是:过度的人与匮乏的人。今天活动的出发点是去反思青年文化。我想,青年不以年龄做无聊的划分,而是取决于心智、心性以及姿态。所谓年长而勿衰,我们有的是白胡子年轻人,也有的是二十出头的老年人。过去我很反对80后,90后这种标签,因为它们让我想起了iPhone5,iphone6,iphonex,工具化流水线上的一代,充斥着虚张声势的升级换代。但如今,我越来越能够欣赏其中微妙的对应和讽刺关系。也许实情就是这样的,当机器模仿人性的丰富和有趣时,人类正在努力模仿机器的刻板与乏味。现代社会的险恶无处不在,却以慈眉善目的面孔隐藏在城市的内部。当你乘上时代的高速列车,以800公里时速冲奔向前,当你还在为堂皇车厢中的舒适所迷惑,浑然不觉你此刻就是一颗高速射出的子弹。当新一代诗人还在天花乱缀地抒写小心思、小忧郁时,不知不觉已加入到一场成功的苟且。
尼采曾经区分过两种痛苦者:“一种是生命力过剩的痛苦者,酒神式的神和人,他们需要一种酒神艺术,同样也需要一种悲剧的人生观和人生理解。”他描述那些生命过度旺盛的丰裕者,由于生殖力的过剩,“简直能够把一切沙漠造就成硕果累累的良田。”与之相对应的另一种,是苦于生命的贫乏的痛苦者。尼采谈论的是一种类型的艺术家,但我们今天也许可以将这种贫乏的痛苦,对应到这个时代的每一个年轻人身上。
我承认,我总是被那类过度的人所吸引,迷恋博物学家的气质,少年时还曾经立志要当一个万金油小姐。因此格外偏爱那些悬崖边的天才,伟大的病人,以及一切走钢丝的反动者。他们往往叛逆、异类,也可以说是彻底的摩登。正因为这样,他们很容易成为历史上的失踪者,成为需要被打捞的传统。尼采的描述可能抽象了点,我现在大概能够立刻想起来几个具体的人物,可亲可爱的对象。几年前,我开始研究这类天才人物,并把他们称作我“亲爱的模型”。今天也想跟大家分享其中一位。2013年夏天我博士二年级时,经孙郁老师指点第一次从周作人全集里注意到了霭理士这个名字。一九一八年周作人第一次译引蔼理士,此后终身宣称霭理士是对他影响最大的思想家之一。提起这些启蒙之书,周作人说,“我读了之后眼上的鳞片倏忽落下,对于人生与社会成立了一个见解”。就是这位曾经和弗洛伊德齐名的蔼理士,被称作他所处的时代里最文明的人。他是一位典型的尼采口中生命力过剩的天才。追随达尔文、斯宾塞、弗雷泽等博学家通才的传统,他相信理性与情感之间并非矛盾隔阂,努力将诸如道德起源、生物学、性学、儿童学、医学、妖术史、民俗学等等文理知识海纳百川汇入自己的学术版图。他因为写“反常”的书,支持同性恋,研究犯罪天才而官司缠身。然而支撑他冒险的背后的逻辑,绝非为弱者,为大众祈福,恰恰相反,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出于对濒危物种的激赏和保护。而到最后,他自己这样的博物学家也成为了时代的濒危物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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