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理性:头脑的认真
人文精神之尊重人的价值,不只是把人当作一种生命存在,更是把人当作一种精神存在。关心精神生活,尊重精神价值,是人文精神更深刻的方面。从人文精神的立场看,人的肉体生存的权利必须得到保障,物质生活有其不应贬低的价值,在此前提下,精神生活又具有独立于物质生活、甚至比物质生活更高的价值,不可用功利标准来衡量。精神生活是人的高级天性的实现,人之为人的价值之所在,人真正高于动物之处。动物有肉体生活,有某种程度的社会生活,但肯定没有精神生活。精神禀赋是人的最可贵禀赋,它的自由发展本身即有价值而且是最高的价值。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区别也在此,而不在物质上的贫富,社会方面的境遇,是内在的精神素质把人分出了伟大和渺小,优秀和平庸。对于一切精神伟人来说,精神的独立价值和神圣价值是不言而喻的,是无法证明也不需证明的公理。
精神生活可相对区分为智力生活和心灵生活,前者面向世界,探寻世界的奥秘,体现了人的理性,后者面向人生,探寻人生的意义,体现了人的超越性。
大多数哲学家认为,理性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本质特征。为了解说方便,我把理性(智力生活)归纳为以下三个要素:
第一,好奇心。好奇心是智力生活的开端和最基本要素。爱因斯坦称之为“神圣的好奇心”。为什么好奇心是“神圣”的呢?也许是因为,好奇心是人区别于动物的一个特征,动物只注意与生存有关的事情,人超出生存而对世界万物感兴趣;它甚至使人接近于神,受好奇心驱使,人仿佛想知道创世的秘密,在自己的头脑中把世界重新创造一遍。无论在人类,还是在个人,好奇心都是理性能力觉醒的征兆。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说,哲学开始于惊疑。其实,科学也是这样,好奇心是科学探索的原动力。惊奇是一种伟大的能力,表明一个人意识到了未知原因的存在,并且渴望把它找出来。爱因斯坦谈到,他5岁时看见指南针在未被接触的情形下转动,便感到异常惊奇,意识到在事物中藏着某种秘密。这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很可能是他日后走上科学研究之路的最初动因。然而,“神圣的好奇心”有许多敌人,主要敌人有二。一是习惯,所谓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孩子往往都有强烈的好奇心,一般规律是随着年龄增长,好奇心递减。在一定意义上,科学家是那种不受这个规律支配、始终保持着好奇心的人。二是功利心,凡事都问有没有用,没有用就不再感兴趣。如果说好奇心是神圣的,那么,功利心恰恰是最世俗的,它是好奇心的死敌,在它的支配下,科学探索的原动力必定枯竭,眼光必定被限制在一个狭小的范围内。当今教育的最大弊病是受功利原则支配,其中也包括家庭教育,急功近利的心态极其普遍,以马上能在市场上卖个好价钱为教育和受教育的唯一目标。所以,我把现在的教育看做好奇心的最大敌人。爱因斯坦早已发出惊叹:现代教育没有把好奇心完全扼杀掉,这简直是一个是奇迹。现在的所谓素质教育往往也只是着眼于增加课外知识,扩大灌输范围,仍以有用和功利为目标,而不是鼓励和保护好奇心。依我看,要真正改变应试教育,就必须废除高考,把竞争和淘汰推迟到大学阶段,在大学里也着重考查独立研究的能力而非书本知识。
第二,头脑的认真。好奇心是对未知之物的强烈兴趣,它理应引向把未知变成已知的认真的求知过程。有的人似乎有广泛的好奇心,但事事不求甚解,浅尝辄止,只能说明他的好奇心仍不够强烈,因而缺乏推动的力量。真正强烈的好奇心必然会推动人去探根究底。人的精力有限,不可能对自己感兴趣的所有问题都作系统的探究。因此,好奇心可以广泛,智力兴趣必须定向。许多大科学家、大思想家都在青年时期形成了自己的问题领域和研究方向,那可能是引起他们最大好奇心的问题,或他们发现的以往知识体系中最可疑的环节。头脑的认真归根到底是在知识的根据问题上认真,一种认识是否真理,一定要追问其根据。所谓根据,一是判断是否符合经验事实,二是推理是否合乎逻辑,人的理性能力就体现在运用逻辑对经验材料进行整理。但是,人的理性能力本身是否可靠呢?如果它不可靠,它所确认的根据就成了问题。在西方哲学中,这种担忧一直存在,促使人们由追问知识的根据进而追问人类知识形成方式的根据,对知识形成的各个环节作仔细审查。因此,知识论成为哲学中的一个重要领域,近代以来更成了主题。其中贯穿着一种努力,便是想把人类知识建立在完全可靠基础上,否则就放心不下。相比之下,中国哲学一向不重视知识论,知识论是最薄弱的环节。相对而言,宋明算是最重视的,但也偏于知行关系问题,所讨论的知识主要指道德认识,即所谓“德行之知”。在中国哲学史上,从总体上怀疑知识之可靠性的只有庄子(“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但基本上没有后继者。苏格拉底所主张的“知识即德行”是西方哲学家的普遍信念,中国哲学家正相反,信奉的是“德行即知识”。由于把知识本身看做目的性价值,因此,西方多具有纯粹的思想兴趣、学术兴趣、科学研究兴趣的人,在从事研究时只以真知为目的而不问效用。正是在这样的精神氛围中,最容易产生大思想家、大学者、大科学家。中国则缺少这样的氛围,所以不容易出大师。
第三,从思想上把握完整的世界图画的渴望。好奇心和头脑的认真面对整个世界,就会追问整个世界存在的根据,因而必然把人引向哲学的沉思或宗教的体悟。爱因斯坦把这种渴望称作宇宙宗教感情,并认为它是科学研究的最高动机。到了这一步,头脑与灵魂便相通了,科学与哲学、艺术、宗教便相通了。事实上,大科学家都不满足于纯粹经验研究,他们都是怀着揭示宇宙最高秘密的心愿度过实验室里的日日夜夜的。
以上所述可统称为广义的科学精神,其实质是对非功利性的纯粹智力生活的热爱。这是人文精神的一个重要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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