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讲】欧丽娟： 傲慢与偏见：人情事理的正面与反面

今天，我们读到了红楼梦的第六十一回。
这一回延续了前一回的人物和情节，处理失盗的事件，其中，王夫人的玫瑰露失窃，其实是她房中的丫鬟彩云偷去给赵姨娘的，但在各种巧合之下，柳五儿平白无辜地受冤屈，她的母亲厨娘柳家的也被押解、即将被撵出去，其他一干和她们敌对的人都落井下石，准备要取而代之。幸亏主事的平儿非常精细而公正，查明了真相，也挽救了柳氏母女；同时为了避免伤害到探春，于是宝玉自己出面承担了下来，说窃盗案是他开玩笑闹着玩的，并没有人犯案，这才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终于平息了一场风波。以上就是回目上所说〈投鼠忌器宝玉瞒赃　判冤决狱平儿行权〉的大意。
而在这一回里，我认为有三个重点必须提醒大家注意。首先，整个窃盗案的主谋是赵姨娘，而王夫人的贴身丫鬟彩云就是小偷，她受到王夫人的信任，却监守自盗，和外鬼赵姨娘里外相通，其实是很不道德的做法。而彩云之所以犯法作弊，为的就是爱情，谁能想到她这个女孩子偏偏是逐臭之夫，对大家都讨厌的贾环情有独锺，连带变成了赵姨娘所利用的工具，甚至愿意为她们这一对品行不端的母子做出偷窃的行为，这在现代社会上不也是存在的吗？
可见曹雪芹实在深刻了解人性的复杂，也藉此告诉我们「爱情」很可以是盲目的，如果人品不好，还会因为爱情而做出错误的事，但，这真的是爱情吗？或者说，是否只要一遇到爱情，就可以不管是非对错了呢？如果爱情会让一个人堕落，那么，爱情是否已经变质成为包了糖衣的毒药？到了这时，还要坚守这个爱情吗？人格是不是比爱情更重要？这是我们应该要认真思考的问题。
至于这一回的第二个重点，那就是在柳五儿卷入窃盗案的过程中，又穿插一段司棋率众大闹厨房的事件，起因只是厨娘柳家的不肯额外为她炖一碗蒸蛋，于是她恼羞成怒，居然带领人马去厨房抄家，大肆破坏一番，那样地气燄高张、盛气凌人，其实已经带有仗势欺人的成分，可见她确实是柳家的所说的「二层主子」，因为贴身侍候姑娘，彼此情同姊妹，也因此沾了主子的光，也就成为「副小姐」，但这些副小姐却常常比正规主子还要傲慢跋扈，所以才会引起其他婆子们的嫉妒和怨恨，这一回里的司棋就是一个明显的案例。
其实平心而论，厨娘柳家的所说的一番话，大致上是合情合理的，但司棋显然就像前面提到的芳官一样，被奉承巴结惯了，完全不能接受被拒绝，于是反应过度、手段过激，她这种唯我独尊的心态，以及抄家式的报复做法，真的会是曹雪芹所肯定的吗？再参考宝玉所谓「女儿是水作的骨肉」，以及「女儿个个是好的」这一类的主张，其实只是反映他的幼稚和偏执，世间的道理、人性的复杂，又哪里会这样简单呢？
讲完了司棋的问题，最后我们来看这一回的第三个重点，那就是曹雪芹一开始就以一个很特别的小情节告诉我们，在贾府这样由上千人所构成的大家族里，日日夜夜地终年生活在一起，家庭内部几乎等于没有隐私，也根本没有祕密！大家注意一下，这一回的第一段先写柳家的要回大观园，才刚走到角门，就和守门的小厮有一番对话，小厮向柳家的要一点好处，而回报给她的就是私底下提供开小门的方便，于是提到以后柳五儿到了怡红院这个好地方，那这个方便就好处多多了。
请大家仔细想一想，前一回小说家就已经提到，柳五儿想要填补怡红院的空缺，所以一再催促她的好朋友芳官去说项，但这件事一直都只是两个人私底下的谋画，并没有正式公开地呈报。可是在二门上当差的小厮，算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却已经获悉这个消息，那么，这个密谋又是怎样流传出来的呢？小厮说的很清楚，他也有「内牵」，也就是内部的情报人员，她们就是「里头却也有两个姊妹成个体统的」，所以说，那些围绕在宝玉身边的一干丫鬟们，其中就有泄漏机密的人！
那么，所谓「成个体统的姊妹」又是谁呢？关于这一点，确实还考察不出来，但是，参考这一回后面写到柳五儿送茯苓霜到怡红院去给芳官的时候，当时小燕就劝她说不要性急，只要再等个十来天就好了，由此可见，小燕也知道补缺的这个计划。而如果连小丫头小燕都知道，其他人就不用说了，这么说来，那个二门上的小厮，应该就是这样口耳相传得来的。
想一想，贾府还真是一个没有隐私的世界，个人的祕密根本就藏不住，难怪后面第七十四回的时候，连统领有方的凤姐也都吃了类似的暗亏，这是讲究个人主义的现代读者所无法想象的。所以我才会一直提醒大家，千万不要用现代人的经验和意识形态去读《红楼梦》，那是很容易出现误解的。


好了，这一回的导读就讲到这里，我们下次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