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坚硬,这条河因此迷人。依山而建,傍水而居
常识不分昼夜:岸边的人,他们总是要来看看风景
夏天过后是秋天,秋天过后是雪,雪落在
河水里,落在枯草丛里,一个找寻奇迹的人的背上
像曾经有人敞开怀,把一只冻伤的脚捂在棉袄下
奇迹是一块石头吗?把它丢入河水河水会抱住它
把不多的鲤鱼赶入水湾,那是从前了。
从前多宽阔,喜垂钓,不结网
从前高楼刚刚生出来,被国家和生活捧在掌心
从前石油是多美好的一个词,美得无烟,好得发亮
从前,风吹着,傍水而居的人大汗淋漓
硬是要从黑里面提炼出成吨成吨的光阴
那时候,河水东流,拐个弯以后还是东流
那时候,青白石不是铺在铁路上,而是一个人的青春里
河水很凉,闪电不可能用一个蓝布包把它背走
河水很新,天空不可能把水里的影子尽收眼底
云也不能算出河水里的沙到底来了多少又走了多少
挖砂船有自己的发动机自己的声音,与筛选的逻辑
岸边的人,他们不完全是来看风景,但风景依然迷人
他们并不全都是地道的兰州人,但操一口地道的兰州话
——于贵锋《傍水而居,或兰州记》
于贵锋,男,1968年生于甘肃天水三阳川,1989年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一直在兰州工作,企业员工。 获第四届北京文艺网国际诗歌奖三等奖、第二届甘肃省黄河文学诗歌一等奖、第二届《飞天》文学十年奖等奖项。是第二届甘肃诗歌八骏成员之一。著有诗集《深处的盐》、《雪根》(自印)。
讲述、字述嘉宾:于贵锋
采访:杨 婷
采访地点:盐场路1376号
采访时间:2019年2月13日
于贵锋诗歌欣赏选编
■兰州的春天
这是第二次将这个城市写进诗中
另一次是因为一个孩子被河水卷走
高贵的它不肯弯腰伸手……
我常对人说我从陇上江南来到沙漠边缘
身体中原有的水分快要耗干了──
沙漠扩大到周围的人与事,扩大到春天。
后来我搬到市郊,看着白雪渗出黑灰
多么可怕,十几年来我竟然无法接受
像是我不爱它,却又和它生活在一起
习惯沙尘暴一次次告诉我:春来了
(像是我不爱它),──不是的,在这个城市
我是幸福的,花蕾初绽的夜,震颤的星光触到了
她紧张的嘴唇,那一刻,我似乎撩起了
美丽的面纱,但那么短暂:
此后我们就奔波于生计中
像大多数人那样忙着过日子,脸上粘满尘土
■尘封之城
停机坪上的飞机消失了
上升的路与下降的路 消失了
炼油厂 化工厂 铝厂 消失了
它们吐出的黑烟消失了
铁桥消失了
市府大楼和简陋的民居消失了
超市 专卖店 水果摊点 消失了
乞讨的手和施舍的手也在消失
它们出现的那条大街也消失了
一张因下岗而焦虑的脸
一只陪主人悠闲散步的宠物狗
都消失了 草坪消失了
刚用水冲洗过的花朵消失了
消失了 嫩芽 树
回头寻找 消失了 春天的眼睛
太阳消失了 天空消失了
穿城而过的河水 悄悄的 也消失了
汽车站 火车站 港口 码头 消失了
回家的路也消失了
风 它还没有消失
仿佛带着核弹的轰炸机
在我们的头顶倾倒成吨成吨的尘土
还有一只从乡下来的麻雀
躲在一间商品房的角落
呆呆张望 破碎的玻璃
还有废纸 塑料袋
还有和废纸塑料袋一样轻的埋怨
也没有消失 还有沙粒
它们使劲敲打 门窗没有打开
没有人听见房子外面的声音
电视里正在放《日本沉没》
还有一把斧头 没有生锈
还有一片草 在书里 牛羊没有吃掉
还有一条鱼儿吐着幸福的泡泡
还有一枝马蹄莲开花了
绿叶中间 卧一只天鹅
它们在房子里 也没有消失
■春来了
风吹干了内心的树,而梭梭草
守望着。公路上开来
狂野的大卡车,我们远远地站住
梨花全白了
沙尘从北方卷来
中午的灯说:这兰州,说黑就黑
■河水
河水穿过城市从他的旁边流走了。
有一小部分也穿过他的身体,流走了。
在上游,有几座水电站,水冲刷着巨大的转子
还有水库。
站在大坝上的人,生出了用身体汲水的想法
一只铁丝箍住的木桶。
每年,有一部分河水流不进海里
他每天两个来回,一座旧桥两座新桥,留不住什么
河道里停着,坏了的挖沙船
■喷泉池
石块、枯枝、鸽子羽毛和盘结的金属管。
2006年春天,在兰州,一只胃
试图把它们消化,仿佛那些仅仅是
一头牛记忆中干涩的草结。
无意拍了拍,“嘭──嘭──”
我知道,这只胃已积满了
它只是习惯性地 想蠕动几下
像一个鼓手,看见一面鼓,就忍不住
敲几下,但没有情绪,没有节奏
■在五泉山偶听秦腔自乐班唱戏
梆子试声,然后在风里响,风碎
小草和二胡拉出一大片呜咽。
苍松演汉献帝,“恨不能……”
老旦的喉咙是一根细长的柳枝
努力地、努力地长高,在最高处柔韧弯下
有些苦。啊,小姐和丫鬟来游园,春梦含苞……
阳光松弛,其乐融融。
这也是我暂时放下的日子
靠着一棵青绿的杨树
我靠着一棵青绿的杨树
青绿的刀子,在心里搅动:
爱人啊,看了那个连体人的笑容
你说不能对生活有抱怨
爱人啊,你是对的,不抱怨
但我疼
这些春天的植物们,一折一折,演着自己
演着未来,我们的快乐、放弃、恋恋不舍
春天游人如织,它们旁若无人
儿子在玩水
我靠着一棵青绿的杨树
不能醉,不能生,不能死,不能梦
■无字
六月是三家医院。兰州二院
和千里之外的酒泉医院、玉门镇医院。
六月是两个老人。一个狼疮型肾炎
一个脑血管再次堵塞。
六月是三个儿女。他们在电话里讨论治疗方案,每瓶700元的药
也偶尔说一说睡眠、被训斥的委屈和未来。
六月是三个小孩。一岁多的一个被送到阿姨家看护,一个在幼儿园
学唱歌,我的儿子七岁,在姥姥的病房满脸欢喜找吃的。
六月是三个家。所谓的改革在他们栖身的企业
展开得像一片热烈的油菜花
六月是山河。河水暴涨,千里江山
废墟一片
六月是昼夜。晨昏交替
日期不详
■四年后再游五泉山
那棵青绿的杨树不见了
敲扬琴的,换了一个戴眼镜的
海盗船还没有翻过虚设的波浪
唱秦腔的,我看出来了
她正把一扇门关上
■兰州雪
乱头枯藤,表达着冬天。
山高于心,亦低于雪。
风顺河在吹,岸躺在风里。
这样的夜晚,除了酒,谈什么旧事?
且灭千帐灯 炖鲤鱼
这样的夜晚 雪铺了宣纸 化块青冰
去晕染那怀孕的云朵
■雁滩的鸟①
一
雁滩的脸,是一张被命运不断撕破又不断缝合的鸟脸。
雁滩的鸟,也是城关、安宁、七里河、西固的鸟,兰州的鸟。
雁滩的鸟,也是甘肃的、西北的、中国的鸟,有的还在国外飞了一圈又回来。
雁滩的鸟,是郊区的、城市的、古典的、现代的、毛色不同的鸟。
雁滩的鸟,用各自的喉咙说各自的方言,各自或集体用爪子刨食。
二
雁滩有个公园。旧居和新巢。
雁滩有农转非。有早晨的烂白菜味,和书画交易掉的下午的工笔与水墨。
雁滩有喇叭,有祖传和创新的牛肉面。
有家具里崭新的甲醛。
有来来往往的打工仔和拥挤的内心。
有电蚊拍也电不死的蚊子,从一楼,它们飞到二十八楼。
有一条像社会一样改造多年似乎初见成效的臭水沟。
有物质和灵魂的超市。
有日出,日落。
雁滩就像一个词被挖了又挖。
雁滩就像一个硬邦邦的编织袋,碰得腿生疼,但真实。
雁滩的根,埋在了鸟迁徙的身体里。
雁滩的心,不易进,也不易出。
雁滩的鸟哦,有鸟的欲望。
三
有时不见,有时相见。相见多是在路上,或桌子上。
说话,或喝酒。一本正经,或放浪形骸。
雁滩的鸟,往往醉了
在夜风中沉默或高谈阔论
在一个烧烤店里,泪水突然不停地流
有时相见,有时不见。不见的时候多一点。
人有人路,鸟有鸟道。
在一碗水边,在一个积雨坑,在河畔,晨或昏
鸟梳着自己的羽毛━━
这一只只倦鸟,眼神绝望又安详
四
雁滩落了雁。雁滩有许多沙子。
在夜里,在拐角处,往往听见雁和沙子的嘶鸣。
雁滩落雁。雁鸣沙洲冷。
在柳絮飘飞,在乱雪的早晨,在季节的转换处
青灰,黄白
藏在河湾苇丛里,雁叫月如钩
五
这雁滩的鸟,其中一只是否知道另一只,在何处觅食、栖息、做梦?
这雁滩的鸟,面对外省飞来的一只只大鸟,唱歌,或翻白眼。
这雁滩的鸟,似乎都有一副消化能力超强的胃,和一颗荒凉而空阔的心。
我胸无大志,昨晚给自己的窝附庸了一个风雅的名字:安居斋。
我拍拍翅膀:好吧,今后我就帮我的那只鸟洗洗碟子碗,就看着我的那只小鸟
在纸的风景中啁啾,就用我的鸟爪练练书法。
偶尔心“嗒”地一声:也许我还没有学会飞。“那又怎样”,灯归灯,夜归夜。
会喝着茶窃喜:和几只雁滩的鸟相遇过,也许还相知过
六
就在废弃公园的几棵松树坑里
麻雀一层一层,如同来自泥土的,波浪的幻觉
驱赶它们的那个人类,嘴角下撇:“谁也阻止不了神!”
神,吃着鸟蛋,踏过鸟乐园。神,在鸟的墓园挖路。
明月
鸟翅
心飞了多远天空就有多大吗?
我叫出鸟的名字。某某,某某就飞走了。
我站在树下,细听树叶和花朵的呼吸。
我睡在湖边,想探测一颗星星如何从湖水里生出来。
我叫出鸟的名字。某某某,某某某就飞走了。
我想叫出更多的名字,像鸟鸣应和鸟鸣,像翅膀对着翅膀。
翅膀如云
鸟群穿城而过
我没有叫出其中任何一只的名字
一只鸟,就是孤独的,寻找方向的鸟
七
一只鸟历经沧桑,但它的脸上看不出土尘。
一只鸟堪比金丝雀,但不轻易开口。
一只鸟,喜欢啄食花朵。
一只鸟,身体里长着白白的蘑菇。
一只鸟,吞咽着碎玻璃。
一只鸟在时间的田野里刨食。
一只鸟正长羽毛。那羽毛啊,如同一片片光正在长出来。
……
鸟在喝水。鸟喝酒。鸟在工作。鸟写诗。
鸟在走。鸟跑。鸟在雨中试飞……
一只鸟不见了,还有一只也不见了。它们在我的心里迷失了。
一只鸟飞走了,它的歌声,滚动在空荡荡的大街上。
……
那只把我不当鸟友的鸟,我当它是心怀大野也心藏种子的鸟
它有它的天空和思念
我的鸟身体里,装满了旧日子、新日子
装着几首歌,也装着几根刺,装着青草,和白雪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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