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讲-宝玉：爱、性、婚姻的分离（2）

贾宝玉果真是空空如也吗？他真的是一个臭皮囊吗？我们底下要讲的就是让人心动的灵气，这是贾宝玉这个人物可爱的地方。他的天性保护得特别好。从红楼梦的第17回就能看出来了，这一回也是我本人最喜欢的一回。这一回是什么，就是大观园盖好了，元春回来省亲，要往上题字。这叫什么名字，那叫什么字。这个桥，那个亭台楼阁，都要有名字的。非常有意思的事，就是让宝玉去题。贾政说，我试一试你平时念书都怎么念的。点名让宝玉去，这是大观园试才题对额，很重要的一章。他才华的绽放，叛逆的极致，天然的坚持，少年宝玉最光芒的一面就在这一回。元春省亲的时候，宝玉才11岁。乾隆为太子，跟二三十年前当时康熙南巡，曹家去接驾的场景完全吻合。11岁的叛逆少年，恰巧被一个很死板的，假儒家，然后又很苛刻严厉的父亲，贾政叫去了。我考考你，看你怎么样。结果一路上都被贾政劈头盖脸的骂，吓得不行不行的。

可是他仍然很大胆的展示自己的才华，把他爸爸和那批他说的禄蠹，就是头脑很死板的人，他爸爸的这些朋友们，批评得一塌糊涂。你可以批评我，我根本不把你们放在眼里，这是少年宝玉身上很厉害的。大家想象一下，富丽堂皇的大观园建好了，那是人间天堂，真的是贫穷限制了我们的想象。比今天我们北京的那个大观园豪华多了，那只是为了拍电视剧造出的一个假的园子，就是87版红楼梦的大观园。书中的大观园都是真的，里边的摆设，它的搭建，它的规模，它的富丽堂皇，远远胜过我们今天看到的这个大观园。它的豪华，它的雅致，它的特别，它的新奇，它的全面。连元春回来省亲了都说太浪费了，下次不要这么来接待我。

可是要题什么样的匾额，什么样的诗句，匾额上题什么样的词才好？他们就一路都在填，可能我们从古典文学的角度，去咂摸咂摸宝玉说的这些句子，就更能理解宝玉的灵气了。他们就在里边逛着，就有一个地方，这个地方有一块大石头。大石头是叫镜面一样的一块白石头，这个地方要题什么好呢，大家知道以前有屏风，屏风就是为了挡一下，从而看到后边景色的时候觉得更有味道。宝玉题的是曲径通幽处。我相信大家一定看过苏州园林吧，拙政园，狮子林，沧浪亭，严家花园。我去看的时候，我就觉得，为什么古代有这么多曲折的小径，小路，曲径通幽。羊肠小道一样的小径，最后通到幽僻的景色很美的地方。为什么要设计这个东西？我们今天没有的。因为古代小姐不能出闺阁，什么时候出闺，什么时候出阁，那都是有严格的限制的。几岁可以迈大门，几岁可以迈二门，这是有严格规定的。所以她们就关在房子里边做女红，绣绣东西，弹弹琴，写写诗，看看书。你说她们是不是很需要一条小路回环曲折在那散步，这种散步其实就是她们心灵的浅唱低吟。弯曲的小路就通向悠远的地方，幽深的地方，它是一个秘密的地方。

所以，以前的房子里边小路特别多，然后这种亭台楼阁我们可以看到非常多的小路，曲径通幽处。就像是通入到那些女孩子隐秘的心灵一样，它让人安静，它让人好奇。但是这种好奇又不是猎奇。我们再看其它宝玉题的句子，还有大家很熟悉的一句话：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这句话写得很神奇的。我原来硕士读古典文学的时候，读到隔岸花分一脉香，觉得有香气的。这是题在哪里？题在沁芳庭，沁芳这个字也是宝玉想的这个词，沁人心脾的沁。沁芳有一种瞬间让人感觉到芳香沁人心脾，这个芳香又是指女孩子，所以像是沁入女孩子的心灵一样。它美，它女性化，它动态感，这句诗好在这个地方。而且宝玉题词他的最大的特点就是用动词特别多，写诗的时候他用动词非常多。他题的句子里边最好的两个字我觉得是借和分，这两个都是动词。绕堤柳借三篙翠，好像我是借来用的，是不是很拟人。隔岸花分一脉香，我有两苹果，咱俩分一下，这有拟人化的味道在里边。它很亲切，香味从河的这边传到那边，这样一种生动的场景他用借、分把它表现出来了。好像花花草草都有情有义。

这样的宝玉，在我们今天觉得很矫情。那是因为你跟大自然失去了联络，庄子恰恰说喜怒通四时，一个真正的大活人是什么样。一个真人，我们道家讲的真实的人是什么样？喜怒通四时，春天就要发情的，秋天就是悲伤的，冬天就是落寞的，这是人之常情。我们今天可能觉得很矫情，闲着没事了。春夏秋冬，我都在挤地铁，我哪有心思管外面的花花草草。这可能是我们难以想象宝玉的细腻的一个原因。在宝玉的眼中一切都是活的，不仅花花草草，包括小猫小狗。红楼梦里边连写小猫小狗的打架都写得很生动，这真是我们现代人的情感无法去想象的。但是对我们却是一种洗礼，让我们看到人心灵跟自然界沟通的东西。

还有一句话也是在园子里逛着的时候，宝玉题出来了。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也是我特别喜欢的句子。宝鼎茶闲，大家今天都泡茶喝，我们中国人有喝茶的习惯。以前烧茶，发出的烟是绿的。茶闲，闲下来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喝茶的人走了。大家想象一下这个闲说的特别好，宝鼎就是煮茶的用具炊具。茶闲，喝完茶，茶杯放在这，人走茶凉，水汽隐约可见。大家肯定有很多的party，大家一聚会，或者到你家做客，一群朋友都走了。你一看，酒杯里的酒还在，朋友们已经散了。有的人觉得不尽兴，我自己再多喝几杯，然后喝醉了。人走茶凉，一个热闹的一个聚会突然结束了，你的感受就是此刻宝玉写下这句诗的感受。

可是宝玉没有在喝茶，人家在路上转着，所以这一句是特别地亲切的。下一句，幽窗棋罢指犹凉。人下完了棋走了，感觉手指头还是凉的，感觉这个棋子也还是凉的。人走了之后，看着一盘空空荡荡的棋，可能还有一个未解的棋局放在这，那时候是什么感受？盛筵必散，里边是有几分沧桑的。脑子里边突然空空荡荡，有几分失落，一切都过去了，又似乎在眼前。怅然若失又隽永深刻，过去的时光就像是袅袅上升的绿烟一样，伴着茶香送客远行，却不知道何时再重聚。

大家聚会时候是不是有这种感觉，忽然散了，下一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约到一块。看一看茶杯还在，酒壶还在，人没了，一个人坐在家里的沙发上是不是有怅然若失的感觉。所以宝玉的灵气在他所有的诗词里边都是能看出来的。我们下边要讲的是什么？宝玉除了他的灵气，他的叛逆，他的操心。我们还要讲一个词，天然。这也是道家最注重的，在老子中就讲道法自然，老子有五章写自然的。自然在老子中是最重要的一个概念。因为道法自然比道还高，我们都知道，道家是讲道。可是比道更高的是什么，是自然。自然是什么意思，自己如此。自原本是指鼻子，我们指着鼻子就是自己。自己如此就是我不受任何的干涉，我就如此的自在，我原本就是这个样子。我们今天经常说刷存在感，刷存在感，那都是很低级的，应该是刷自在感才对，你就很自在。你发一个朋友圈，你是刷了存在感，但是你一点也不自在。因为我还要看一看谁给我点赞了，有没有留言我还得回复，心里一点都不自在，发完朋友圈还累要死的。其实是自在感，自然，就个体来说的话，在第17回中也讲了天然是什么。还是在宝玉题匾额的过程中，他们进入一个茆塘。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皆尽。贾政心中特别欢喜，他说，这个地方真好，没有一点富贵气。窗户是纸糊的，床是木榻，不是今天睡的席梦思之类的床，一看就像农家院一样.大家到郊区睡农家院的床不就是这样吗，一个木板床，窗户也都是不怎么打理的。贾政说大家觉得这个地方好吗，他就跟宝玉说此处如何。宝玉说不怎么样的，我觉得不咋地，根本不理他。贾宝玉说，跟有凤来仪相比差远了。贾政就骂他，你这个无知的蠢物，你只知道朱楼画栋，你只知道富丽堂皇，你不知道这清幽之气，你都不知道道家。道家讲究这种清幽之气。你就是不读书。一路都在骂宝玉，宝玉说，你教训得对。你说天然什么的，你自己知道天然是什么意思吗？你老是教训我。

这跟我们今天不一样，今天小孩子训他爸爸妈妈，反叛他爸爸妈妈可以这么直白，古代哪能这么说话。贾宝玉说，你自己知道是什么意思吗？所以底下就讲了一番话，就像是自由宣言一样。讲了一番关于什么是天然的话，这可是对他老子讲的，什么是天然。宝玉就跟他说，大家都知道天然是没有人力所为，你看这个地方置一个田庄，分明就是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邻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这一段话我上课无数次的举例子，举这一段。什么是自然，这地方弄一很简朴的小房子，远处又没有乡村，近处也没有邻居。后边没有山，前面又没有水。高处没有塔，下边也没有桥，就突然出来一个小房子。大家可能都去过北京的大观园，进去看一下有个茅草屋，那个茅草屋就有点像这个地方说的这种感觉。旁边都是富丽堂皇的宫殿，很华丽的亭台楼阁，突然出现一个茅草房，就觉得很突兀。什么感觉呢？就是装出来的。有点像我们去很多旅游景点，弄点野鸭子搁那放一放。然后墙上面弄点土，上面盖点草，感觉像回到乡村生活一样。其实大家一眼就知道这就是人做出来的。贾宝玉这一段话就是说，这地方是失去了自然之理，失去了自然之气，有什么觉得好的。这不就是人为造一个很朴素的一个东西在这。所以他说，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人为作出的虽然百般精巧，也终究和大自然是不相吻合的。贾政就很生气，他说叉出去，就是打出去的意思。刚刚要走，宝玉心想走了就好了，我就不用写诗了。结果贾政又说，给我回来，你再做一通。就是在做一联，如果你做不好的话就打嘴。这个父亲是多么的凶神恶煞，但是宝玉一点都不会顾及贾政的这种想法，他是那种敢怒怼老爸的人。在那个时代真的是很少的。你觉得我不好，我就解释给你听。所以这一段他对天然的钟爱，特别像一个自由宣言。因为是说大自然，是说景物的自然，其实是说他内心天性的自然，特别重要，你不能扭捏出来的。我天然什么样，就什么样。自然在道家是特别高的思想，我们刚才说了天道自然，比道更高的道法自然。这个自然在人的身上就体现为天性，宝玉就是那种绽放着自然天性的人。他可以舌战群儒大放异彩，在这个地方，弄得他爸爸羞愧难当，当头呵斥。宝玉看到了贾政的虚伪，其实贾政心里是想夸他的，可是因为有很多同僚在场，夸自己的儿子不适合，就故作谦虚说，这些叔叔们，他们都做得这么好了，你宝玉在这显什么才能。贾政就这样去骂他，其实这是很虚伪的。在心里贾政是满意的，他看得出宝玉是真的有学问，文才不错，不是俗流之辈。所以贾政心里边还是认可他的。可是又要当着同僚的面把他一顿臭骂，后来贾母就说，宝玉好好的孩子都被他爸爸给吓傻了。

这是古代家长制的权威和虚伪，曹雪芹要写这样的东西的。它导致了宝玉心有怨言，更加叛逆，这是宝玉身上除了我们刚才讲的他的操心，他尊重女性，他的才气，他的天性，还有一个就是他对这种虚伪的东西，所谓权威东西的反抗。这一点是种在宝玉的骨子里的东西，我们把握这种东西才知道批判性和叛逆的原因在哪里？他反对父权，反对皇权，反对一切压抑人的东西。

我们最后我们就做一个现代的引申。从贾宝玉的天性，我们想到的是什么，就是不自由的爱如何能美好。自由来源于天然的灵气，我常常在想，一个丧失自己天性的人，还有什么自由可言。我教过很多的学生，选的都不是自己喜欢的专业。学习很痛苦，写论文像挤牙膏，上课时垂头丧气。我看着都为他们难过。我问为什么？他们说，我不喜欢国学，我家人让我选国学，现在不是国学热吗？以前也有不喜欢计算机，他家人让他选计算机，IT行业很热。又一阵法学院热了，又一阵新闻学院热了，热门的专业，风水轮流转，明天到你家。我们读书的年代，还外语热来着，那时候会英语就很了不起。

所以哪一门热，家长就让小孩选哪一个。他连自己的天性都没有。所以大学过得就是委屈巴拉的，还不如不过。我每次看到这样学生，我说你最好别来人大，就别上学是最好的。至少我们保护了自己的天性，如果大学是扭曲你天性的地方，那你千万不要去上大学。这个对应道家的思想就是庄子的混沌，我在庄子50讲里边是最后一讲，庄子的应帝王篇。庄子说混沌就是代表人的天性，日凿一窍，而七日死。要给混沌给它凿点眼睛，凿个鼻子，凿个嘴巴，你就把它破坏掉了。上帝造这个宇宙用了七天，我们把它弄死也用了七天。

混沌这个故事就是告诉我们，完整的东西是符合天道的，它是人的灵气。你如果失去了它，长大了之后，连自己都不是自己，还怎么去爱别人，连自己看着自己都别扭。经常有学生跟我说，老师，我看着自己我都觉得烦。你看着自己都烦，你还怎么去爱别人。贾宝玉为什么能爱这么多女子，贾宝玉自己就活得很舒坦。这种舒坦不是物质上的舒坦，不是说一个富二代就可以活得很舒坦，他内心照样是不自由的。不自由的爱，它又怎么能够美好。

所以爱其实一定是有根基的，爱的美好是来源于在爱情中，每个人的天性发挥到极致。你的天性越自然越发挥，这种爱越纯真越美好。其实这是五四以来一直探讨的问题，五四的时候要的是恋爱的自由。大家看鲁迅写的伤逝，都是要这种美好的，自由的，单纯的爱情。可是它的基础是你的人性没有被压抑。鲁迅他反对的是那种吃人的礼教对人性的压抑，天性被压抑住的话就没有爱可谈了。所以天然，趣味，单纯，美好。这些东西才能保证爱情的发生，甚至是长久。不至于把爱情变成了只有责任和负担，只有枯燥无聊，最后再变成了一个充满了牵绊，充满了约束的更加枯燥无聊的婚姻。我想这个是贾宝玉对于我们现代人的启发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