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讲-宝玉：爱、性、婚姻的分离(1)

大家好，我们这一讲开始讲贾宝玉。这个怡红公子，我把他称为是大观园里边最操心的人。可能我不会说他是最多情的人，操心这个词特别适合他。我们存在主义里边经常讲Sorge，操心这个词，就是什么都操心，可是宝玉操的心跟别人不一样。他在红楼梦里边既是主线眼睛，其实也是吃瓜群众。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他静操心那些女子们的事儿，他希望每一个女孩子都是开心的。他自己所有的资源，都是用来保护这些女孩子的。所以他的操心确实是为情操心，但他并不是多情，更不是滥情。

 贾宝玉这个人为什么说他是红楼梦的眼睛，他自己非常天然。他一出现他所有的事情都会做得很叛逆，跟常规不一样，所以我们看到他牵连起来的这些女孩子也都很特别。红楼梦凡例就是一开头，曹雪芹就说了，我为什么要写石头记？原来叫石头记，后来叫风月宝鉴，最后才是叫红楼梦，还曾经叫情僧录。为什么要写这个？他说，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年所有之女子，一一细想了去，觉得行止见识都在我之上。这些女子都比我厉害，我堂堂须眉为什么不若裙钗，这是曹雪芹自己的感叹，他觉得在他的经历中遇到的这些女子，她们的见识都比自己高。

 大家可千万不要小看这一段话，这是唯一一个在中国的小说里边是强调女性比男性的地位高的。我们的男权文化下基本上是男尊女卑的，虽然有很多赞扬情感礼赞情感的小说、戏曲，《西厢记》，《牡丹亭》这也是对贾宝玉和林黛玉影响比较大的两本书。但是它都是说情感的美好，并没有把女性放在男性之上，在那个男权时代是很难有这样的话语，这是振聋发聩，很难找到第二的。这可不是谦虚。曹雪芹也好，他笔下的宝玉也好，他确实觉得这些女孩子都是可圈可点的，都是散发着光芒的。比如贾探春，她说但凡我是个男人，我能出的去，我都会好好地做一番事业，可惜我是个女孩家。我要是男人的话自有一番理论对着你们。大家想想看探春如果现实中真有其人的话，她地下有知，看到曹雪芹说的这一段话说我堂堂须眉还不若裙钗，她是不是得哭死，她一定觉得遇到知音了。因为探春就是这样想的，这种想法在曹雪芹的整个思想中是特别重要的，我们知道道家也是最注重女性的。道家里边有很多雌性比喻，雌性就是阴，就是母性，这是老子最注重的东西。

 比如说上善若水，水柔弱，这是水的一个特质。水善利而不争都是讲那种柔弱性。道家很崇尚女性特征的，很崇尚像水一样，它的柔韧性，它的博大。在红楼梦中同样如此，它是特别赞扬女性的。其实这些女子如果放在今天的话，我们也是很难超越的。论才华，我们比不过林黛玉。论美貌，我们比不过薛宝钗。其实里边的每一个女子都很了不起。论远见，就是我们的眼界，我们比不过秦可卿。论温柔，我们比不过花袭人。论能力，我们比不过王熙凤。论气魄，我们比不过贾探春。就算论爱情的话，我们也比不过尤三姐。论勇气，我们也比不过鸳鸯。所以在红楼梦里边这些女子，把她烘托的描写的真是特别好，在现实生活中也是曹雪芹经历过的，这些女孩子只是把她们夸大了来写。如果用分身法来说的话，这些女孩子其实都是写一个女生，都是写一个女子，这个女子就是曹雪芹最爱的那个女孩子。

 至少我们在红楼梦里可以看到，宝钗和黛玉是二合一的。她俩其实是一个人的两个横切面，让我们去看，她们俩是分身而写的。所以我们很多人都认为宝玉是情种，而且浑身的阴柔之气。其实宝玉只是更懂得女人的男人而已。他身上的那种阴柔之气只是因为他是在女孩堆中长大的，耳濡目染，他是脂粉堆里长大的人。这种阴柔之气恰恰让宝玉是最懂女人，也最尊重女人。在整个大观园中，我们要想一想什么贾琏，长辈的贾珍，晚辈的贾蓉，这些人一个个都很糟烂，都是很粗糙的，甚至是很肮脏的。这样的贵族子弟，只有宝玉是一股清流。他和当时主流社会的那种贵族子弟非常不同的，在那些淫乱的富二代游手好闲的富三代们中，宝玉是出类拔萃的。他不仅对女性的同情呵护值得玩味，而且整个他对女性的那种命运是有深深的同情的。而其他的男子，不管我们刚才说的贾珍，贾琏，贾蓉这些人，女子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个玩偶，就是一个工具。只有宝玉是真正地把女人当女人来看的，这本身就是对主流的反抗，这本身就是代表着女性在曹雪芹心目中的一个位置。也是代表那个时代女性是没有独立的地位的，她们的话语权更多的是取决于她们所嫁，甚至说是所伺候的那些男人们。

 所以曹雪芹是为她们代言，我觉得为她们的话语权发声。这是我们用现代的目光去看他，这是他了不起的一个地方，第二十二回贾宝玉悟道。这个领悟，我们刚才说了贾宝玉一生中两次领悟，这是第一次，就跟他的操心有关系。本来是宝钗过生日找小戏子们来表演，王熙凤就指着一个小旦角说，你看这个人像谁？史湘云脱口而出说像林妹妹，宝玉就赶快给她递眼色说不能这么说，你知道林妹妹爱生气，你知道她有小性子，你这样说你拿她比戏子，她肯定会不高兴。湘云又生气了，湘云说为什么你向着她不向着我，大家知道那时候还是十一二岁的小孩。这个其实是小儿女情态的，宝玉这边向湘云道歉，那边向黛玉赔不是。黛玉也不理他，他吃了闭门羹。他回来就写了那一段很著名的话，虽然说宝玉是看了鲁智深的那一段演出开悟的，其实在现实生活中他是因为对每个女子都上心，很操心，谁也不想得罪，希望她们都开心。因为这样的一种操心，他才悟道。

 这就是一句很重要的话。他悟出来的说，从前碌碌却何因，到如今回头试真无趣。到底为什么觉得真无趣，就是说真没意思。我的心好累。我在上课的时候说到这一句话，十个同学有十个不同的答案，就是为什么觉得真无趣。其实宝玉是一种心累，他不为钱，不为官，却为这一群女子所累。都为她们好，谁都想照顾到，谁都不想伤害，所以他的心很累。宝玉多情但不是为情，他是为每一个女孩子的心，希望她们能够快乐，希望尽自己所能去保护她们。曹雪芹既写了公子的浪荡的那一面，贵族公子的情态。同时也写了公子哥身上那种纯情和悲悯的一面，这叫做正邪两赋。曹雪芹写的每一个人物身上都有正邪两方面的特点，所以他才可爱。如果曹雪芹就是给大家写一个完美的人，那就没意思了。

 每个人身上都有致命的缺点，就像写每一个女孩子都有点病一样的。大家发现没有红楼梦里边每个人都在吃药，袭人有病，宝钗有病，黛玉也有病，王熙凤也有病，几乎看不到没有病的人。这些女孩子，虽然美貌聪明，但是身上总有点病气，我们差一点就可以理解为这个病态了。宝玉也是这样的人的，他并不是只有正面的，他是正邪两赋。

 所以曹雪芹就用西江月这首词来形容贾宝玉，这是一段特别重要的理解贾宝玉的话。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哪管世人诽谤。这话是反着说的，这一段话我们要好好分析一下。贾宝玉的说看起来好像是一个好的皮囊，其实什么都不懂。其实是说贾宝玉不和世俗相同，他是非主流的，其实是这个意思。就是你那些八股文那些很死板的文章我就不愿意读，为什么又行为偏僻性乖张，就是我不听话，我叛逆，我不想按照你那些礼俗来做，就是这个意思。哪管世人诽谤。诽谤就是说很多人都说他你这么不孝，你这么多情，然后天天不务正业。好，我不管这些了，我脱离你们的评价系统，这就是贾宝玉。

 他是操心的，他是叛逆的，这是我们首先要抓住他的特点。他抵制一切伤害灵性的东西，以自嘲的方式去概括自己，他是用不合作的态度进行了他短暂的一生。曹雪芹只活了47岁，贾宝玉也是穷困潦倒，所以这首词是对无聊的事物和僵死的文章，禁锢一切灵性的那种制度的一种反抗，这里边是有很强的叛逆的。大家可别以为这一段真的是批评贾宝玉的，说你很顽固白长得这么漂亮，其实腹内空空如也好像没什么才华。其实宝玉的这种批判性，他身上这种叛逆的特征，不顾人言这种特征恰恰就对应了庄子逍遥游里边所说，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全世界都夸赞我，我也不为你的夸赞而活着。全世界都批评我，只要我认为是对的，我也不用感到沮丧。